段新红感觉自己像个塞在棉花堆里的核桃，晓晓书包的隔层又软又闷，还带着一股草莓橡皮泥和蜡笔混合的甜腻气味。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在里面滚来滚去，脑袋时不时撞在硬邦邦的铅笔盒上，眼冒金星。外面是模糊不清的喧闹声——孩子们的尖叫笑闹，模糊的广播体操音乐，还有一个女人（大概是老师）扯着嗓子维持秩序的声音。
学校。她真的被晓晓带进学校了。
昨晚她几乎没怎么合眼，一半是兴奋，一半是焦虑。晓晓显然把“带娃娃上学”当成了一场刺激的冒险，入睡前还扒在娃娃屋窗口，眼睛亮晶晶地跟她确认了好几次行动计划，兴奋得像只要去春游的小狗。段新红则像个给手下布置任务的特工头子，反复叮嘱她要把自己藏在最隐蔽的夹层，千万不能被发现。
现在，“特工”正蜷在黑暗的书包里，忍受着颠簸和怪味，心里默默盘算着下一步。只要晓晓能带她离开教室，哪怕只是去操场，去走廊，她就有机会观察环境，寻找脱身的可能。这个书包，这个教室，不过是更大一点的娃娃屋罢了。
颠簸终于停了。书包被重重放在什么硬物上，发出“咚”的一声。拉链被拉开一条缝，一丝光亮透进来，还有晓晓压得极低、带着兴奋的气音：“到教室啦！你别出声哦！”
缝隙又合上了。段新红竖着耳朵，努力分辨外面的动静。晓晓似乎在和旁边的同学打招呼，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带着点小女孩的雀跃。她处理得很好。
上课铃响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开始讲课，大概是语文课，在讲什么古诗。晓晓很安静，偶尔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段新红无聊地靠在铅笔盒上，开始怀念（真是见鬼了）林博士实验室里至少还有营养块可以啃。
时间过得慢得像蜗牛爬。
不知过了多久，下课铃响了。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脚步声，嬉笑声，桌椅碰撞声乱成一团。段新红的心提了起来，机会是不是来了？
晓晓没有立刻动。她等到周围稍微安静了一点，才悄悄拉开书包拉链，把手伸进来，摸索着找到段新红，把她掏了出来，迅速塞进了自己连衣裙的前胸口袋里。
口袋空间更小，但贴着晓晓温热的、微微出汗的皮肤，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段新红小心翼翼地从口袋边缘探出一点点脑袋，像只警惕的土拨鼠。
视野豁然开朗。
她看到了！教室！真实的、巨大的教室！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进来，照在排列整齐的木质课桌上，黑板上还留着白色的粉笔字。穿着统一校服的小学生们像一群忙碌的工蚁，在桌椅间穿梭、打闹。一切都那么庞大，那么有活力，那么……正常。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她的鼻腔。曾经，她也是这“正常”世界的一员，穿着昂贵的套装，踩着高跟鞋，在这些“小豆丁”们仰望的目光中匆匆走过。现在，她却像只寄生虫，躲在一个小学生的口袋里，偷窥着这个她再也无法融入的世界。
“晓晓！发什么呆呢！快来玩抓人游戏！”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跑过来，热情地拉住晓晓的手。
晓晓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前的口袋，把段新红往里按了按。“啊……我，我有点不舒服，不想跑……”她结结巴巴地找借口，眼神闪烁，不敢看同学的眼睛。
“不舒服？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马尾辫女孩疑惑地凑近看她。
“就是……就是突然有点头晕……”晓晓的脸红了，明显不擅长撒谎。
段新红在口袋里暗暗着急。这丫头心理素质太差！这样下去迟早露馅！
幸好，另一个女孩喊走了马尾辫，危机暂时解除。晓晓松了口气，捂着口袋，快步走到教室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段新红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汗和加快的心跳。她在紧张，在为自己保守秘密。这种被保护（哪怕是出于占有欲）的感觉，有点陌生，也有点……微妙。
第二节课是数学。那个女老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好像在批评谁作业没做好。晓晓似乎有点走神，手指无意识地隔着布料，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段新红。
段新红心里一动。这是个好机会。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对着口袋外面说：“……那个老师，好凶哦。”
晓晓的身体明显一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鼓囊囊的口袋，眼睛瞪得溜圆，随即也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兴奋回应：“你也觉得她凶吧！她老是骂人！我们都不喜欢她！”
“她是不是……经常批评你？”段新红继续引导，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晓晓的话匣子。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毫无保留倾诉的对象，开始滔滔不绝地倒苦水。
“嗯！她上次就说我应用题做得慢……可是那些题目真的好难啊……”
“还有上次分组活动，他们都不愿意跟我一组，说我老是抱着娃娃，很幼稚……”
“我同桌莉莉总跟别人传纸条，从来不传给我……”
“体育课跑步我总是最后一名，他们都笑我……”
小女孩的烦恼，琐碎，真实，带着校园里特有的那种小小的委屈和孤独。她的声音很低，但在段新红听来，却无比清晰。她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发出一点表示理解的、细微的声响。
晓晓的倾诉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从来没有跟“娃娃”说过这么多心里话，而且这个“娃娃”还会回应她！她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分享秘密的亲密感。
“你真好……”晓晓最后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依赖，“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这些。他们……他们都不懂。”
段新红在心里冷笑。他们当然不懂，因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谁会真的把一个“娃娃”当成交心对象？但面上，她依旧用那种柔软的、充满理解的声音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朋友之间，本来就应该分享秘密的。”
“对！朋友！”晓晓用力点头，隔着布料，段新红都能感觉到她动作的幅度。
接下来的课间，晓晓依旧没有参与同学的游戏。她躲在角落，继续跟口袋里的“朋友”嘀嘀咕咕。她告诉她班上谁和谁吵架了，谁在偷偷谈恋爱，哪个老师最偏心，甚至……她偷偷喜欢隔壁班那个总是穿白衬衫的班长。
段新红像个最耐心的心理咨询师，引导着，倾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表示赞同或者安慰的话。她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脑子里整合，试图勾勒出这个学校的地形，人员流动的规律，哪些角落可能无人注意。
她发现晓晓的孤独感远比她想象的更深。父母的缺席，同学间微妙的不合群，让这个小女孩的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而她这个“会说话的、神奇的娃娃”，恰好填补了这个空洞。
多么可笑。她，段新红，一个曾经把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骗子，现在居然要靠充当一个小女孩的情感慰藉品来争取逃跑的机会。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教室里再次陷入收拾书包的忙乱中。
晓晓捂着口袋，随着人流往外走。段新红能听到周围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能感觉到晓晓在拥挤的人流中小心翼翼地护着口袋，避免她被碰撞。
就在快要走出教学楼的时候，一个冒失的男生猛地从旁边跑过，肩膀重重撞了晓晓一下！
“啊！”晓晓惊叫一声，身体一个趔趄，捂着口袋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段新红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从口袋里被甩了出来，划过一道短短的弧线，掉落在冰冷、布满灰尘的水磨石地板上！
“我的娃娃！”晓晓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也顾不上撞她的人了，慌忙蹲下身寻找。
段新红摔得七荤八素，眼前发黑。她听到周围有好几个孩子的脚步声围了过来。
“晓晓，什么东西掉了？”
“哇！是个娃娃！好小啊！”
“还会动？！是电动的吗？”
几双好奇的眼睛凑了过来，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段新红心里警铃大作！被发现就完了！
她强忍着疼痛，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被摔坏了的玩偶。
“这不是电动的！是我的……我的手工娃娃！”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慌，她冲过来，拨开围观的同学，一把将段新红从地上捞起来，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怕她被人抢走。
“手工娃娃？做得好像啊！”
“能给我看看吗？”
“在哪里买的？我也想要一个！”
孩子们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围着晓晓。
“不行！不能看！这是……这是我最宝贝的！谁也不给看！”晓晓几乎是尖叫着，把段新红死死捂在胸口，用身体挡住同学们的视线，像只护崽的母鸡。她用力推开挡路的人，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学楼。
段新红被她攥在手心，几乎要窒息。她能感觉到晓晓奔跑时急促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还有她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一直跑到离家不远的一条僻静小路上，晓晓才停下脚步，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摊开手心，看着里面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身影，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我差点把你弄丢了……差点就被他们发现了……”
段新红躺在她的掌心，慢慢“醒”了过来，装作一副刚刚恢复、惊魂未定的样子。她看着晓晓挂满泪珠的小脸，心里没有半分感动，只有一种冰冷的计算。
很好。经过这次意外，晓晓会更加警惕，也会更加认定她们是“命运共同体”。这个秘密，这把保护伞，暂时还算牢固。
她伸出小小的手，轻轻碰了碰晓晓的手指，用虚弱的声音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晓晓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用力点头，把段新红重新放回最贴身的口袋里，用手在外面牢牢护住。
“嗯！最好的朋友！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看见你！这是我们的秘密！谁也不能说！”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是因为拥有了独一无二的“朋友”而心满意足的小女孩。
一个是为了生存而精心编织谎言、躲在“朋友”外壳下的囚徒。
秘密与谎言，将她们紧紧捆绑在一起，走向未知的，或许更加危险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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