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房后墙的夹缝,成了阿竹最后的堡垒,也成了她与那柄“糖浆棒槌”较劲的修罗场。空气里混杂着生萝卜的辛辣、泥土的腥气、糖浆污秽的甜腻,还有挥之不去的生红薯土腥味,令人窒息。阿竹盘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怀里抱着死沉死腻的霜魄,脸色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濒临崩溃的倔强。
窗台上那堆被窥梦符切割出的、薄如蝉翼的萝卜片,如同无声的嘲讽和冰冷的警告,时刻提醒着她无处不在的监视与恶意。云澈师兄树影下那抹冰冷的笑意,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惊悸的心底。
剑灵的意念虚弱却依旧刻薄,在她脑子里刮擦:
“废物…窥梦符都塞你枕头底下了…还在这发愣?”
“心神散得跟破渔网似的…生息剑气…造化之力…到你手里…成了刮萝卜皮的钝刀子!”
“练!给老子练!练不出个名堂…等着被那群老东西…当萝卜片切了挂窗台示众吧!”
生息剑气…阿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昨夜那朵淡金液珠的萝卜莲花,那七个锈迹下的字,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的幻梦。此刻的她,别说催发淡金灵液,连最基本的稳定都难以维持。意念稍有波动,剑气不是失控暴走,就是微弱得连萝卜皮都削不动。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脚边那把周婶扔给她的、朴实无华的厚背菜刀。刀鞘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但阿竹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刀鞘内壁那幅“锈剑桂树”画时的冰凉触感,以及…周婶那庞大身影转身时,围裙下摆飘落的幽蓝粉尘带来的刺骨寒意。
分光御影剑诀…以厨入道…刀即是剑…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火,猝然点亮。
她不再试图强行凝聚意念去“驱动”霜魄那粘腻冰冷的剑柄。而是闭上了眼睛。她努力摒弃脑海中亿万只幽绿眼球的恐怖幻象,摒弃云澈那冰冷的笑容,摒弃剑灵刻薄的嘲讽…所有的杂念,如同沉入深潭的砂石。
她的心神,沉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画面——胖厨娘周婶站在宽大的青石案板前。
不是那日挥舞擀面杖的暴怒母熊,而是平日里的周婶。巨大的身躯却有着令人惊叹的轻盈与精准。厚背菜刀在她蒲扇般的大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刀光霍霍,快得只能看见一片流动的银光。巨大的冬瓜在她刀下,如同温顺的玉石,被片成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薄片,层层叠叠,整齐得如同尺子量过。韧性十足的牛筋,在她刀下如同柔软的丝线,被分解成细如牛毛、根根分明的肉丝。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没有一丝滞涩。力量收放自如,精准到毫巅。每一次落刀,每一次运力,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刀锋的轨迹早已融入食材的纹理,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收…放…转…切…**
**心随意走…力随刀转…**
**不是驾驭…是融入…是共生…**
阿竹仿佛抓住了什么。她不再试图“控制”霜魄,不再试图“驱使”剑气。她抱着怀中那柄冰冷粘腻的“棒槌”,意念却如同最轻柔的流水,缓缓地“包裹”住它,感受着那层污秽糖浆下、斑驳锈迹深处、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剑心脉动。
她模仿着记忆中周婶运刀的起手式,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旋。
没有狂暴的剑鸣,没有耀眼的光芒。
只有怀中霜魄极其微弱地、如同沉睡者呼吸般,轻轻一颤。
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纤细、却异常凝练、稳定、如同最纯净蚕丝般的乳白色光丝,无声无息地从被糖浆包裹的剑尖探出。它不再是颤抖的、歪扭的,而是笔直、稳定、带着一种内敛的生命力!
阿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强压住激动,意念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引导着这道凝练的生息光丝,缓缓拂向地上那根蔫巴巴的白萝卜。
光丝接触萝卜表皮的瞬间,没有切割,没有深入。它只是极其轻柔地“贴”了上去,如同最温柔的手掌在抚摸。
然后,阿竹的意念微微一动——不是劈砍,而是模仿周婶切冬瓜薄片时那种“托”与“送”的力道。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道乳白色的生息光丝,竟然如同最灵巧的刻刀,又像是无形的手掌,极其轻柔地将萝卜顶端一小块表皮“托”了起来!随即,光丝如同最精密的笔触,沿着阿竹意念勾勒的莲花轮廓,轻柔地旋削、剥离!
一片薄如蝉翼、边缘光滑圆润、近乎透明的莹白“花瓣”,被完整地、轻柔地剥离下来!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一丝碎屑飞溅!
阿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意念高度凝聚,引导着光丝继续。
第二片…第三片…动作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然!不再是刻意的“控制”,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引导”与“共生”!
很快,一朵玲珑剔透、由纯粹生息剑气雕琢而成的萝卜并蒂莲,再次出现在阿竹面前!比昨夜更加完美,花瓣更薄,姿态更灵动!
然而,这一次,阿竹并未停下。她看着这朵悬浮在生息光丝之上、微微颤动的莹白莲花,心中涌起一个更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
她意念微转,那托着莲花底部的乳白光丝极其轻柔地一旋!
那朵萝卜莲花,竟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动,轻盈地、缓慢地…在半空中旋转起来!花瓣舒展,在昏暗的夹缝里,折射着微弱的月光,如同一个悬浮的、散发着生机的玉雕!
成功了!真正的入微!真正的驾驭!
“嘶——!”剑灵倒吸一口冷气(意念上的),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这…这婆娘的刀法…真让你…摸到点门道了?!”
它的震惊尚未平息,一个更加匪夷所思、带着强烈兴奋的意念如同闪电般劈进阿竹脑海:
“别停!蠢丫头!试试…试试裹糖!”
裹糖?阿竹一愣。裹什么糖?
“灶台!右边!那罐子…刚熬好放凉的…桂花糖浆!”剑灵急促地指点,“用剑气!像卷那胡萝卜一样…把那糖浆…裹到你的莲花上!快!试试!”
裹糖浆?用剑气?给萝卜花裹糖衣?!
这想法比用剑气雕花还要离奇百倍!但此刻的阿竹,正沉浸在“分光御影”那玄妙韵律带来的掌控感中,心念前所未有的通达。她没有犹豫,目光瞬间锁定了夹缝角落里,一个小泥炉上放着的一个敞口粗陶罐。罐子里,是周婶白日熬制好、准备做糕点用的桂花糖浆,此刻已经放凉,呈现出半凝固的、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浓稠甜香四溢。
她深吸一口气,心神前所未有的凝聚。意念不再局限于手中的霜魄和眼前的萝卜莲花,而是如同无形的触手,轻柔地“延伸”出去,覆盖向那罐琥珀色的糖浆。
她回忆着菜市场那次,失控的剑气卷起赤血玲珑参飞入糖罐的感觉,但这一次,是绝对的掌控!
手腕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模仿周婶翻炒糖色时那种圆融的“旋腕”动作。
怀中霜魄的剑尖,那道托着萝卜莲花的乳白光丝,分出了极其纤细的一缕!这一缕光丝如同最灵巧的钓线,轻柔地探入粗陶罐中,在浓稠的琥珀色糖浆表面,极其精准地一沾、一卷!
一小团晶莹粘稠、散发着浓郁桂花甜香的糖浆,如同被无形的勺子舀起,稳稳地“挂”在了那缕纤细的生息光丝之上!
紧接着,阿竹意念再转!
那缕卷着糖浆的光丝,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画笔,带着那团温热的琥珀色糖浆,轻柔而稳定地、均匀地涂抹在悬浮旋转的萝卜莲花之上!
乳白的生息光丝如同最完美的载体,引导着粘稠的糖浆,从莲花的底部开始,一圈圈、一层层,无比均匀地覆盖上去!糖浆在光丝的引导下,如同拥有生命般流淌,完美地贴合着每一片花瓣的弧度,包裹住每一处细微的纹理!
没有滴落,没有堆积,没有覆盖花瓣的灵秀。
只有一层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如同琥珀琉璃般的糖衣,完美地包裹住了整朵悬浮的萝卜莲花!月光下,这朵被糖衣包裹的莲花,通体流转着温润的琥珀色光泽,内里莹白的玉色若隐若现,浓郁的桂花甜香混合着萝卜的草木清气,形成一种奇异而诱人的芬芳!它静静地悬浮在半空,缓慢旋转,仿佛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又像一颗凝固了时光的琥珀糖果!
成了!真的成了!
“哈哈哈哈哈——!!!”
剑灵那压抑了不知多久的狂笑,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和解脱,猛地从霜魄深处爆发出来!意念的冲击震得阿竹脑仁嗡嗡作响!
“成了!成了!蠢丫头!你他娘的…真成了!!”剑灵语无伦次,激动得破口大骂,却又充满了极致的兴奋,“糖衣!剑气裹糖衣!这招…这招就叫‘糖衣剑气’!!”
它的意念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
**“妙!太妙了!打架的时候…把这甜滋滋、黏糊糊的玩意儿…裹着剑气糊对方脸上!糊进他经脉里!保管让他…从里到外…甜得发齁!甜得发晕!甜得找不着北!!”** 它仿佛已经看到了敌人被甜腻糖浆糊住口鼻、手忙脚乱的滑稽场面。
狂笑稍歇,剑灵的意念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还愣着干什么?!拿一块!挑最漂亮的…给那胖婆娘送过去!当谢礼!”它顿了顿,补充道,“…顺便…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那深渊幽魄粉…可不会…凭空沾上围裙!”
给周婶送谢礼?阿竹看着悬浮在眼前、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衣莲花,又想起周婶那阴沉的脸和围裙上的幽蓝粉尘,心中五味杂陈。但剑灵的话提醒了她。周婶的身份,那幅画,那幽蓝粉尘…她必须去!
阿竹小心翼翼地用意念引导生息光丝,将其中一朵最小的糖衣莲花轻轻“摘”下。那莲花落在她掌心,温润微凉,糖衣晶莹剔透,内里莲花栩栩如生,甜香扑鼻。她找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油纸,小心地将其包好。
深吸一口气,阿竹抱着霜魄,攥着那包小小的“谢礼”,如同奔赴战场,一步步走出那庇护了她许久、也禁锢了她许久的冰冷夹缝。
膳房后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规律的、沉闷的剁砍声。阿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巨大的膳房内,只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宽大的青石案板前,周婶那庞大如山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她正挥舞着那把厚背大菜刀,处理着一条巨大的青鱼。刀光快得几乎看不见实体,只有一片流动的银芒。鱼鳞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震飞,均匀地落在一旁的簸箕里。鱼身被精准地剖开,内脏被完整地摘除,鱼肉被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和力量感。
阿竹站在门口,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一时竟不敢出声。
周婶的动作没有停顿,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那沉闷的剁砍声却停了下来。她将菜刀“夺”的一声,稳稳剁在厚重的木砧板上,刀身嵌入寸许!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那粗粝如砂纸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抛过来一句:
“杵门口当门神?东西放下,滚蛋!”
阿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手中那包着糖衣莲花的油纸包,轻轻放在门边一个闲置的小木凳上。
“多…多谢周婶的刀…”阿竹的声音细若蚊呐。
周婶依旧没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她弯下腰,似乎要去拿案板下的什么东西。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
她腰间那条沾满油污的粗布围裙下摆,随着动作微微飘起。
一点极其细微、闪烁着幽蓝色冰冷星芒的粉末状物质,如同被惊扰的萤火,再次从围裙下摆某个不起眼的褶皱里,簌簌飘落下来!
幽蓝!冰冷!带着梦境深渊那独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空寂与虚无气息!
幽魄粉!真的是深渊粉尘!她真的刚从那里回来?!
阿竹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
周婶似乎毫无所觉,她直起身,手里拿着一把新的葱,开始麻利地切葱花。笃笃笃的切菜声再次响起,规律而沉闷。
阿竹不敢再多停留,抱着霜魄,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逃离这充满油烟味和深渊气息的地方。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周婶那粗粝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厚重时光的疲惫和一丝极淡极淡的…了然,如同自言自语般,飘了过来,清晰地落入阿竹耳中:
“…外头…桂花…要开了…”
桂花…要开了…
阿竹的脚步猛地顿住!她站在膳房后门,傍晚微凉的风吹拂着她汗湿的后背。
怀中,那柄冰冷粘腻的“糖浆棒槌”深处,剑灵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但那沉默之中,翻涌的情绪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加剧烈。
阿竹缓缓抬起头。
膳房后门外,通往观中深处的小径旁,几株高大的桂树,枝叶间,不知何时,已悄然缀满了米粒大小、金黄色的花苞。浓郁的甜香,被晚风裹挟着,丝丝缕缕,固执地钻进她的鼻尖。
那香气,霸道而缠绵。
像极了山下人间,那笼刚出炉的桂花糕。
也像极了…百年前,剑冢之下,那被深埋的半块…未完成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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