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圆月还未攀上清虚观的檐角,山下人间蒸腾的暖意与喧嚣却已漫过山门,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尤其是那霸道而缠绵的甜香——新酿的桂花蜜,刚出炉的桂花糕,那浓烈馥郁的气息被晚风裹挟着,钻过嶙峋的石缝,穿透幽冷的竹林,固执地钻进阿竹的鼻尖,挠着她的心。
自从上次寒潭惊魂,玄肃长老那冰锥般的目光仿佛已烙进她的骨髓。她变得像受惊的兔子,喂养霜魄愈发隐秘艰难。可今夜这桂花香,却像一只无形的、带着钩子的手,扯着她心底那根名为“霜魄”的弦。它喜欢甜的,它一定也会喜欢这个…阿竹蜷缩在冰冷的青石上,望着沉寂的古剑,一遍遍说服自己。也许…也许这应节的桂花糕,会是叩开它心扉、让它更快“认主”的契机?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长,压倒了残存的恐惧。
子夜更深,万籁俱寂。巡山弟子的梆子声早已远去。阿竹的心跳得又急又乱,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她咬咬牙,如一道轻烟,避开所有可能的耳目,溜下了后山那条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小径。
山脚下的镇子,灯火虽已阑珊,但节日的余温未散。“福瑞斋”门口挂着硕大的红灯笼,暖黄的光晕里,蒸笼正冒出腾腾热气,新一笼桂花糕刚刚出炉!那香气,比在山腰闻到的更浓郁十倍、百倍!金黄油亮的糕体,点缀着密密匝匝的糖桂花,仿佛把整个秋天的精华都凝结在方寸之间。阿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捂得温热的、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铜板,换回了一小笼,用油纸小心包好,紧紧揣在怀里。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着皮肤,也烫着她的心。
她不敢回后山寒潭。玄肃长老那夜离去时,最后那道意味深长、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让她至今心有余悸。她摸到了观里最偏僻角落的柴房。这里堆满劈好的木柴和干草,弥漫着尘土和木头陈腐的气息,是巡夜弟子也极少踏足的所在。角落有一小片勉强容身的空地,月光透过屋顶几处破损的瓦片,吝啬地投下几缕惨白的光柱。
阿竹蹲在那片阴影里,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柴堆。她颤抖着手,解开油纸。桂花糕的甜香瞬间爆炸开来,浓烈得几乎盖过了柴房所有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那糕体松软得不可思议,指尖沾满了晶莹的糖桂花和油亮的蜜汁。她屏住呼吸,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灵药,轻轻地将那块沾满蜜糖的糕点,凑近怀中用布裹着的霜魄剑身。
“霜魄,”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诱哄孩子般的温柔,又藏着难以言喻的紧张,“就尝一小口,好不好?是今年的新桂花,特别甜…我们不告诉别人…”
指尖那块温软的桂花糕,带着人间最朴实的暖意与甜蜜,终于轻轻触碰到霜魄冰冷幽暗的剑脊。
预想中的温暖回应没有出现!
“嗡——!!!”
一声极其尖锐、高亢到刺破耳膜的剑啸,毫无征兆地从剑鞘内猛然炸开!那声音仿佛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暴怒,瞬间撕裂了柴房的死寂!阿竹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粘稠如滚烫糖浆般的巨力,顺着紧握的剑柄凶猛地灌入她的手臂!那不是纯粹的冲击,更像是一大桶刚熬好的、滚烫粘稠的糖浆兜头浇下!
“啊!”阿竹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抡中,双脚离地,像个破麻袋般被那股黏腻巨力猛地向后抛飞!
“噗通!”一声闷响,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腥臊之气扑面而来。她重重摔进柴房隔壁——那间弥漫着浓烈猪粪和草料腐烂气味的猪圈!冰冷的、混杂着污泥和排泄物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和半边身体,腥臭刺鼻的气息呛得她眼前发黑。
“咳咳咳…”阿竹趴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剧烈的咳嗽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浑身剧痛,道袍湿透,黏满了污秽的泥泞。她惊恐地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霜魄呢?
就在这时,一个从未有过的、带着强烈哭腔和极致愤怒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脑海深处:
“蠢货!蠢货!!你这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声音尖利,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质感,却清晰地表达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委屈。
“你…你是谁?”阿竹在泥泞中挣扎着坐起,又惊又怕,下意识地在脑中回应。
“还能是谁?!被你害惨了的倒霉蛋!”那声音带着哭腔咆哮,“看看你干的好事!那糕!那糕里有东西!是那做糕老虔婆对死鬼丈夫的念想!又酸又苦又黏糊的执念!全糊在本座身上了!”
阿竹懵了,脑中一片空白:“什…什么念想?”
“执念!凡人不甘、不舍、求而不得的怨气!”剑灵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音,“本座吸的是天地灵气,炼的是至纯剑元!你这蠢材,竟用这种污秽不堪的凡人杂念来喂我?!现在好了!本座一身精纯灵力全被那黏糊糊的糖浆裹住了!像掉进糖罐的苍蝇,动不了了!完了!全完了!”
剑灵的声音在阿竹脑中疯狂回荡,带着绝望的哭嚎。阿竹如遭雷击,僵在冰冷的污泥里。卖糕的婆婆…她对亡夫的思念…成了污染剑灵的“毒药”?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刚才握着剑柄的手心,竟真的残留着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琥珀色的粘稠物质,散发着甜腻桂花香的同时,又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陈腐气息。
她猛地抬头看向柴房方向。透过猪圈低矮的破墙豁口,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看到了更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幕!
霜魄古剑静静地躺在柴房门口冰冷的地面上。然而,它通体不再是幽深的玄黑,而是被一层厚厚的、半凝固的、如同劣质糖浆般的琥珀色粘稠物质完全包裹!剑身、剑柄、剑穗…无一幸免!那粘稠物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流淌,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整柄剑,仿佛刚从巨大的糖浆池里捞出来,又像一个被琥珀封印了亿万年的昆虫,彻底失去了所有灵动的光采和冰冷的锋芒,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甜腻与污秽。
剑灵绝望的哀鸣还在阿竹脑中嗡嗡作响:“动不了…本座…被糊住了…呜…”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自责瞬间攫住了阿竹的心。闯大祸了!比上次寒潭被发现还要严重百倍!亵渎灵剑,污染剑灵…这足以让她被挫骨扬灰!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绝望感要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
“嗒…嗒…嗒…”
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幽暗的廊道传来!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板、规律、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朝着柴房的方向稳步逼近!
是巡夜长老!玄肃长老!
阿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脚步声如同死神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她紧绷欲裂的神经上。完了!完了!被堵在猪圈里,霜魄就那样黏糊糊、明晃晃地躺在柴房门口!这简直是铁证如山!百死莫赎!
剑灵的哀鸣也戛然而止,显然它也感知到了那迫近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威压。
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挣扎的火星,在无边的恐惧中骤然迸发!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被堵在这里!
阿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腥臭的泥水里弹了起来!她甚至顾不上擦一把脸上和身上的污泥,像一只被火燎了尾巴的野猫,手脚并用地扑向豁口,连滚带爬地翻回了柴房!她冲向地上那团被琥珀色粘稠物包裹的“糖浆剑”,顾不得那东西又黏又滑又恶心,双手死死抓住被糊得最厚的剑柄处——入手冰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腻阻滞感,仿佛抓着一大块刚凝固的麦芽糖。
那黏腻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但长老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过廊角!
阿竹双眼赤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拖着这柄沉重黏腻的“糖浆剑”,扑向柴房最深处那堆码放得一人多高的干燥柴火垛!她用尽全身力气,粗暴地将这团黏糊糊的东西塞进了柴火堆最黑暗、最深处!枯枝和木柴被她慌乱地扒拉下来,七手八脚地掩盖在上面,勉强遮住了那令人心惊的琥珀色反光。
就在她胡乱将最后几根柴火盖上去的瞬间——
一道颀长、冷硬的身影,如同突兀拔地而起的冰山,无声无息地堵在了柴房破败的门口。月光被完全挡住,浓重的阴影瞬间吞噬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巡夜长老清癯的身影站在那里,宽大的道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精准的手术刀,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柴房地面——那里散落着几块碎裂的、沾满污泥的桂花糕,金黄的糖桂花在污秽中显得格外刺目;油纸皱巴巴地躺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甜腻到发齁的桂花香,与猪圈飘来的腥臊、柴房本身的腐朽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蜷缩在柴火堆前、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和草屑、瑟瑟发抖如同落水鹌鹑的阿竹身上。
空气死寂,落针可闻。只有阿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她身后柴火堆深处,那被死死掩埋的“糖浆剑”上,极其极其缓慢的、粘稠物质滴落的细微声响:
“嗒…”
“嗒…”
极其轻微,却如同重锤,敲在阿竹紧绷欲断的心弦上。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长老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混着污泥,顺着她的鬓角滑下。她能感觉到长老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那堆柴火,看到了里面那团不堪入目的污秽。
长老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一个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温度的声音,如同寒冬屋檐下凝结的冰棱,在这怪异气味弥漫的柴房里响起:
“阿竹。”欲知后事如何点个关注,咱们下回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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