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霆那句“为了孩子”脱口而出，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带着点闷闷的回响，说完他自己就先愣住了，随即脸上那刚褪下去一点的热意又“轰”地烧了起来，比刚才更甚。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有些狼狈地重新迈开步子，闷头朝前走，只留给盛之意一个僵硬又透着几分心虚的高大背影。
盛之意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落荒而逃的架势，心里的那点戏谑反而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微妙的情绪。她赤着脚，踩在坑洼不平、满是碎石污垢的小巷地面上，快步跟了上去，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那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肩背，以及左臂衣袖上那片暗沉的血迹，抿了抿唇。
临时安全屋藏在棚户区最深处，是一间几乎要被废弃的、低矮的木板房，外面堆满了捡来的破烂，毫不起眼。朱霆有节奏地敲了敲门，三长两短，里面传来细微的动静，门被拉开一条缝，陈队长警惕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是他们，尤其是看到盛之意这身狼狈不堪的打扮，顿时松了口气，又立刻紧张起来。
“朱厂长！盛同志！你们可算……快进来！”
屋内比外面看起来更狭窄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简陋的家具和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然而，比环境更引人注目的，是并排坐在一张旧木板床边上的三个小豆丁。
朱大宝依旧努力板着小脸，但那双紧紧盯着门口的眼睛，在看到盛之意和朱霆进来的瞬间，骤然亮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垂下，假装在看自己的手指。朱二宝则直接跳下了床，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却在离盛之意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车，仰着小脸，眼睛红红的，嘴巴瘪着，想靠近又不敢的样子。
最小的朱小宝，反应最是直接。他看到盛之意的瞬间，先是愣了两秒，似乎有些不敢确认这个头发凌乱、脸上妆容花掉、裙子撕破、还赤着脚的狼狈女人，就是那个总是嚣张跋扈的“后妈”。但当他看清那双熟悉的眼睛时，一直强忍着的恐惧和委屈瞬间决堤。
“哇——妈妈！”
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从床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盛之意满是污垢的小腿，把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了她撕破的丝绒裙摆上，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呜呜……你回来了……小宝好怕……哇……”
这一声毫无预兆、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的“妈妈”，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猛地烫在了盛之意的心尖上。她身体骤然一僵，低头看着脚边这个哭成泪人、软乎乎的小团子，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习惯了这小崽子之前要么怯生生躲着她，要么被朱二宝撺掇着小声嘟囔“坏后妈”。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亲近和依赖，让她那颗在枪林弹雨和阴谋算计中都稳如磐石的心，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涟漪，一种陌生的、酸酸软软的情绪悄然蔓延。
她下意识地想把这黏人的小东西扒拉开，动作却在那震耳欲聋的哭声中顿住了。抬起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最后有些笨拙地、轻轻地落在了朱小宝那毛茸茸的脑袋上，生硬地拍了两下。
“……哭什么哭，老娘这不是没死吗？”她的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凶悍，但音量却不自觉地放低了些，那点色厉内荏，连旁边的朱二宝都看了出来。
朱二宝看着弟弟抱着后妈的腿哭，又看看后妈那有些别扭却终究没推开弟弟的手，小嘴动了动，突然也往前凑了一小步，声音带着点鼻音，瓮声瓮气地说：“我……我才没怕呢！我是男子汉！”
只是他那双瞟向盛之意、带着未散惊恐的眼睛，出卖了他。
连一直故作沉稳的朱大宝，也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小肩膀微微塌了下来。
陈队长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又是心酸又是想笑，连忙打圆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盛同志，你这……快坐下歇歇，我弄点热水来给你擦洗一下，这脚……”
朱霆看着三个孩子围着盛之意的样子，尤其是朱小宝那声清晰的“妈妈”和盛之意略显僵硬的回应，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地走到屋子角落，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拿出一个简陋的急救箱，又去打了一盆清水。
“坐下，处理伤口。”他走到盛之意面前，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但仔细听，还是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指的是她自己都没太在意、被碎石划破的脚底和一些细小的擦伤。
盛之意皱了皱眉，想说自己没事，但看着三个小豆丁眼巴巴望着她的眼神，尤其是朱小宝还死死抱着她的腿，她啧了一声，还是依言坐到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上。
朱霆在她面前蹲下身，这个能一拳干翻野猪、被称作“东北阎王”的高大男人，此刻却心甘情愿地屈膝蹲在一个女人面前，动作小心地捧起她沾满污垢、有着不少细碎伤口的脚，放入温热的清水中。
水的刺激让伤口传来刺痛，盛之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被朱霆稳稳握住脚踝。
“别动。”他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
他先用清水小心翼翼地冲洗掉她脚上的污泥，动作轻柔得近乎笨拙，与他平日冷硬的模样截然不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低垂的眉眼，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神情，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侧脸。
盛之意低头看着他。看着他宽厚的肩膀，看着他因为蹲姿而更显挺拔的脊背，看着他那双布满厚茧、曾经拧断过敌人脖子、此刻却无比轻柔地为自己清洗伤口的大手……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有点麻，有点痒，让她很不自在。
朱大宝和朱二宝也凑了过来，安静地看着爹爹给后妈洗脚，小脸上满是好奇。朱小宝更是止住了哭声，抽噎着，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
冲洗干净后，朱霆拿出干净的布巾，同样轻柔地将她脚上的水珠蘸干。然后打开急救箱，拿出碘伏和棉签。
当蘸着褐色碘伏的棉签触碰到脚底伤口的瞬间，剧烈的刺痛感让盛之意忍不住“嘶”了一声，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朱霆动作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灯光下，他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额角渗出的细汗，还有那因为忍耐疼痛而咬住的下唇。他眼神暗了暗，手下动作放得更轻，几乎是吹气一般，一边涂抹，一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对着伤口吹了吹气，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疼痛。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脚心，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酥麻麻的痒意，比刚才的刺痛更让盛之意浑身不自在！她感觉自己的耳朵根有点发烫，猛地想抽回脚。
“别动，快好了。”朱霆却握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是耳根后面，也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三个小豆丁看得目不转睛。朱二宝小声对朱大宝说：“哥，爹对后妈真好……”
朱大宝没说话，只是看着爹爹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後妈那副想发作又强行忍耐的别扭样子，小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很严肃的问题。
好不容易包扎完毕（虽然手法粗糙，绷带缠得像个粽子），朱霆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处理自己手臂上那道被子弹擦伤的伤口。相比之下，他对自己就粗暴多了，随便清洗了一下，倒了点碘伏，就用绷带胡乱缠了几圈。
盛之意看着他那潦草的动作，眉头皱得更紧，刚想开口说他两句，陈队长却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正在发出极其微弱“滴滴”声的黑色小仪器。
“朱厂长，盛同志，”陈队长压低声音，语气严峻，“陆九同志发来紧急信号，让我们保持最高警惕，并且……尽快再次转移。”
“怎么回事？”朱霆立刻站起身，脸上的那点不自然瞬间被冷肃取代。
“信号很简短，只说周家动用了特殊渠道，正在全城秘密搜捕，范围可能很快会覆盖到这片棚户区。而且……”陈队长顿了顿，看了一眼盛之意和孩子们，“信号里特别提到，对方搜查的重点特征之一，是……带有年幼儿童的人员。”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三个小豆丁都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不敢再出声，依偎在一起，小脸上重新爬满了恐惧。
盛之意的心沉了下去。周家的反应速度太快了！而且目标明确，连孩子们都成了搜索的特征！这绝不仅仅是寿宴被搅乱后的恼怒，这分明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她，甚至……灭口！
朱霆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拳头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带着三个孩子，目标太大，在这错综复杂、却又无处真正隐蔽的棚户区，想要完全避开有目的的搜捕，难度极大。
“不能连累孩子。”盛之意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得出奇。她看向朱霆，“我们分开走。你带孩子们立刻离开沪市，回东北。我引开他们。”
“不行！”朱霆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眼神凶狠地瞪着她，“你想都别想！”
“这是最好的办法！”盛之意也火了，猛地站起身，但因为脚伤踉跄了一下，被朱霆一把扶住。她甩开他的手，低吼道，“他们找的是我！带着我，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你想让三个崽跟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吗？！”
“我不会丢下你！”朱霆的声音比她更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死死盯着她，眼底赤红，“要死一起死！”
“你他妈放屁！”盛之意气得直接爆了粗口，胸口剧烈起伏，“朱霆你他妈能不能别犯浑！你死了他们三个怎么办？！当孤儿吗？！”
她的目光扫过三个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小豆丁，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朱大宝，忽然松开了牵着弟弟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仰起头，看着争吵中的盛之意和朱霆，用还带着稚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不走。”
“要留，一起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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