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暑气黏住了,流淌得格外缓慢。
横店影视城的某个民国街景片场,虽已是仲夏夜,但白日的余热仍蒸腾自青石板路面,与数十盏大功率照明灯散发的光热混合在一起,将整个空间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熔炉。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防晒霜和廉价发胶混杂的粘腻气味。
群演们穿着厚实的粗布旗袍或中山装,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挤在有限的阴影里,目光呆滞地等待着收工的指令。
虞颜便是这其中之一。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已有些抽丝的淡紫色丫鬟戏服,缩在一架废弃的黄包车后面,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在镜头之外的黑暗里。
与周遭的喧嚷和疲惫不同,她的膝盖上摊着一本被翻得毛了边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手指正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划动,默背着下一场她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出镜的、只有一句台词的角色准备。
“第37场,第12次!Action!”
场记板敲响,刺耳的声音让虞颜从自我的世界里惊醒,她迅速合上书,循声望去。
灯光聚焦处,是这部民国剧的男主角,一位正当红的流量小生,和他对手戏的女演员。这场戏要求男主在得知家破人亡后,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崩溃的绝望。
然而,那位小生只是皱着眉头,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脸颊,发出几声干嚎,眼神却空洞得仿佛在计算着收工后的宵夜。
“卡!”导演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从监视器后传来,“情绪!我要的是情绪!是心如死灰,不是让你演便秘!休息十分钟!”
全场工作人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气氛愈发压抑。
导演烦躁地抓了抓本就稀疏的头发,转向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语气瞬间变得恭敬而带着讨好:“萧老师,您看这……实在是抱歉,耽误您时间了。”
直到这时,许多人才注意到导演身旁坐着的男人。
萧御。
他仅仅是坐在那里,就自成一道界限分明的气场。
没有像导演一样大声咆哮,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只是安静地靠在折叠椅上,双腿交叠,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真丝衬衫,领口微敞,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腕表。
与片场的嘈杂格格不入,他像一座浸在月光下的孤崖,冷峻,疏离,带着一种审视一切的威严。
作为特邀客串导演兼影帝,他今晚的出现,本是这个混乱剧组最大的荣幸。
“没关系,李导。”萧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共振,“演员找不到状态,急不来。”
他的目光掠过场中那位面色涨红的男主角,并未多做停留,反而像是不经意般,扫过了片场的各个角落。
最终,在那架黄包车后的阴影里,微微停顿了一瞬。
那里,虞颜正下意识地模仿着剧本里描述的“绝望”神情,眼神放空,嘴唇微抿,整个人的气息都沉静下来,与周围那些玩手机、打瞌睡的群演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灯光师傅在调整灯架时,脚下被电线绊了一个趔趄,手中的聚光灯猛地一晃,一道刺目的白光如同舞台追光,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虞颜藏身的角落!
虞颜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眯起了眼,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她脸上还未完全敛去的、因沉浸角色而流露出的那种茫然与悲戚,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光线之下。
“怎么回事?!灯光!”导演的怒火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对不起导演!手滑了!”灯光师傅慌忙道歉,赶紧移动灯架。
然而,那道目光的主人却开了口。
“等一下。”
是萧御。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所有嘈杂声应声而止。
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定在刚刚脱离光柱、似乎想把自己缩得更小的虞颜身上。
“你,”他的手指,隔空指向虞颜,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出来。”
一瞬间,片场所有的目光,好奇的、疑惑的、嫉妒的,如同无数根细针,齐刷刷地刺向虞颜。
她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书页,指节泛白。
“萧老师叫你!愣着干什么!”副导演在一旁急声催促。
虞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一步步从阴影走到灯光之下。
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萧御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有形之物,掠过她洗得发白的戏服,掠过她未施粉黛却清丽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剧本上,这场戏的核心是‘绝望的凝视’。”萧御没有看她,像是在对空气陈述,又像是在对她提问,“你来告诉我,什么是绝望?”
虞颜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那里面没有鼓励,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片平静的、等待验证的探究。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用说话,”萧御淡淡道,“用你的眼睛告诉我。”
全场静得能听到电流通过的嗡嗡声。
虞颜站在原地,感觉血液都在倒流。
她看着萧御,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剧本中那个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角色。
她想起了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挣扎的艰辛,想起了无数次被拒绝的冷眼,想起了银行卡里永远羞涩的余额,想起了远方父母期盼又担忧的眼神……一种巨大的、无处可逃的悲凉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没有像之前那位男主角一样歇斯底里,甚至没有流泪。
她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瞳孔深处的光一点点熄灭,变得空洞、灰暗。
那里面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愤怒,甚至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万念俱灰的死寂。
她的嘴唇轻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个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那不是表演,那是一种情绪的彻底袒露,是一种灵魂在重压下的无声嘶鸣。
时间仿佛凝固了。连导演都忘了呼吸,怔怔地看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群演。
几秒钟后,萧御一直轻点膝盖的指尖蓦地停住。他深邃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亮光,如同黑夜中划过的流星。
他缓缓地、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向前倾身,打破了那尊完美的坐姿。
他没有看导演,目光依旧锁在虞颜身上,仿佛她是这现场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
“让她再来一遍。”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试试‘重逢的喜悦’。”
“啊?”李导演一时没反应过来。
虞颜也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从极致的绝望到重逢的喜悦?
这情绪的转换跨度太大,而且毫无准备!
萧御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考验。
虞颜闭上了眼睛,用力深呼吸。
绝望的余韵还在胸腔里震荡,她必须强行将其压下,去挖掘内心最深处的光亮。
喜悦……有什么是值得她喜悦的?拿到微薄的片酬?
接到一个有台词的角色?还是……仅仅是此刻,被他这样的人,注视着?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星火,骤然落入荒原。
她猛地睁开眼!
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死寂如同被春风吹裂的冰面,骤然破碎!
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璀璨的光芒从她眼底迸发出来,仿佛沉沦黑暗已久的人,终于看见了指引的灯塔。那光芒如此耀眼,让她的整张脸都焕发出一种夺目的神采。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被一种巨大的、生怕是梦境的惶恐所取代。
眼眶迅速泛红,晶莹的泪水盈满眼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是在眼底盈盈闪动,将坠未坠。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是一个想笑却又忍不住想哭的弧度,充满了巨大的隐忍和失而复得的酸楚。
三秒。
从绝望的死寂到狂喜的迸发,再到隐忍的泪光。
她在三秒内,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却震撼人心的情绪极致转换。
“好……”不知是谁,下意识地低喃了一声,打破了这魔咒般的寂静。
萧御没有说话。
他维持着前倾的姿势,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似乎要将眼前这个女孩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深刻剖析。
他见过太多所谓的“天才演员”,太多程式化的表演,却很少见到如此原始、如此不加修饰、仿佛从灵魂深处直接流淌而出的情感。
这个女孩,像一块蒙尘的璞玉,被遗弃在角落,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内里温润耀眼的光芒。
他的目光,第一次在一个无名小卒身上,停留了超过十秒。
那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混合了一丝探究,一丝欣赏,以及一丝……看到了稀有珍宝的、极具占有欲的专注。
片场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远去,只有摄影机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
一道无形的线,就在这个燥热难耐的仲夏夜,在两个本该永无交集的世界之间,悄然牵连。
命运的齿轮,从这一刻起,开始了它不可逆转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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