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武阳城下那悲壮而充满张力的对峙不同,百里之外的武阳郡郡治贵乡城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郡守府邸,虽依旧朱门高墙,却难掩其颓败与恐慌气息。精致的雕梁画栋、名贵的瓷器摆设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非但显不出往日的威严,反而透着一股陈腐与冰冷。郡守郑公,年事已高,须发皆白,原本已在上书乞骸骨,准备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却不料临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火堵在了城内,此刻只能强撑着,满面愁容地瘫坐在主位之上,仿佛一尊正在迅速失去生气的塑像。
而郡丞元宝藏,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地毯的大厅内焦躁地来回踱步。他那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如今写满了惊惧与疲惫。城外那“五万精锐贼军”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而武阳郡内诸县如雪崩般接连失陷的消息,以及杨义臣被朝廷仓促召回这记致命打击,已彻底摧垮了他内心最后的支柱。他本非忠烈死节之士,一生所图,不过是宦海浮沉中的富贵平安,若能接替郑府君执掌一郡更是美事,岂料转眼间竟身陷这等绝地!
“府君,”一名心腹幕僚悄无声息地步入厅内,声音低沉而急促,“派往清河、汲郡的信使……都回来了。”
元宝藏猛地停下脚步,急切地追问:“如何?他们肯发兵吗?”
幕僚脸上露出苦涩与绝望,摇了摇头:“回府君、郡丞,诸位太守皆以……‘未得朝廷明诏,不敢擅离职守,更无权跨境用兵’为由,婉拒了。言语间,多有推诿。”
“混账!都是一群见死不救的鼠辈!”元宝藏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然而这骂声里更多的是无力与绝望。他最后的希望:引外郡官兵为援——也彻底破灭了。
就在这时,另一名属官匆匆进来,禀报道:“府君,郡丞,那魏征已在城内驿馆住下,遣人来报,说明日一早,便要来郡守府拜会府君与郡丞。”
“他带了多少人马?”元宝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是听到催命符,急切地问道。
“明面上,仅十名军士护卫,但……但皆甲胄精良,眼神锐利,绝非寻常士卒。”
元宝藏闻言,脸色变幻不定,转向郑府君,语气复杂地说道:“府君,那魏征原是我郡中着作佐郎,此前被我派往各县调运粮草,不想竟……竟从了贼!他对我们郡内钱粮储备、兵力虚实,乃至一些官场内情,恐怕都知之甚详!如今他敢轻身前来,必有倚仗,怕是……怕是有意来谈判的!”
一直闭目仿佛睡着的郑府君,此刻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无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看明日,他如何分说吧。”
翌日清晨,郡守府大堂。尽管试图营造出最后的威严,但凝重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郑府君强打精神,穿戴整齐官服,端坐于主位之上,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元宝藏立于左侧首位,面色阴沉。两侧郡吏、将领依序分立,人人脸上都带着惶惑、不安,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魏征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儒袍,步履从容,缓步而入。面对满堂或敌视、或恐惧、或探究的目光,他神色不变,目光平静如水。行至堂中,他依足旧礼,对着郑府君从容一揖:“着作佐郎魏征,见过郑府君!”随即又转向元宝藏及众人,“见过元郡丞,诸位同僚!”
他刻意用了旧日的官职称呼,语气平和自然,仿佛并非来自兵临城下的敌对阵营,而只是一位久别归来的旧日同僚,前来叙话拜会。
郑府君干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威严:“魏……先生如今在高统领处参赞军机,深受信重,不在魏县运筹帷幄,今日轻身来我这危城之中,不知……有何见教?”
魏征微微一笑,目光缓缓扫过堂上每一张神色各异的面孔,不答反问,声音清晰而冷静,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征此来,别无所求,只想问府君,问郡丞,问在座诸位同僚一句:诸位,欲生乎?欲死乎?”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刹那间,抽气声、低呼声、衣甲摩擦声此起彼伏。如此单刀直入,近乎赤裸裸的威胁,彻底撕碎了最后一点虚伪的客套!
元宝藏按捺不住,脸上挂不住,怒喝道:“魏征!你这背主之徒,安敢在此猖狂!贵乡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尔等叛军,休想轻易得逞!”
魏征甚至没有看元宝藏,目光依旧锁定在看似平静、实则手指攥紧了扶手的郑府君身上,语气依旧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箭矢,精准地射向众人心中最脆弱的防线:
“城高池深?不错。然守城需人,敢问府君,城中尚有几分可战之兵?几分敢战之心?粮草充足?又能支应几时?坐吃山空之后,又当如何?”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洞悉时局的压迫感,“杨义臣大将军横扫河北,威望素着,麾下皆百战精锐,粮秣器械无算!然如何?朝廷一纸诏书,便需即刻解甲归京,数十万大军顷刻星散!府君自问,府君之能,麾下之兵,比之杨公又如何?”
他目光如电,再次扫过众人:“高统领麾下虎狼之师,新破数城,势如破竹,士气如虹!敢问府君,以为贵乡孤城,能挡此雷霆兵锋几时?一日?三日?还是待到城破之日,玉石俱焚,血流成河?!”
一连串凌厉无比的反问,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元宝藏等人心中最后的侥幸与伪装。堂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许多官员脸色惨白,额角见汗,连之前出声呵斥的元宝藏,也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一直未曾开口的郑府君,喉咙滚动了一下,用他那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缓缓问道:“那……依魏先生之见,这‘生’,是个什么生法?这‘死’,又是个什么死法?” 他不再称呼“贼酋”,而是改口“高统领”,其心态变化,已悄然流露。
魏征知道,时机已至。他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诱导,如同为迷途者指引方向:“生路,在于审时度势,顺天应人。若府君与诸位,能为这满城军民身家性命计,开城纳降,顺应天命。高统领必感念府君与郡丞之德,以上宾之礼相待,绝无加害。诸位之富贵家业,皆可保全,性命更得安稳。更能免去一场刀兵浩劫,活人无数,此乃功德无量之善举!反之,死路一条,城破身死,家产抄没,甚至累及亲族,徒留千古骂名。生路死路,利弊得失,如此分明,府君与诸位,还有何疑虑?”
他一番话,将投降描绘成一种明智甚至仁慈的选择。
郑府君沉默片刻,与元宝藏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看向魏征,试探着问道:“那……魏先生,是否容我等……商议片刻?”
“自然,自然。”魏征拱手,神色从容,“此乃关乎阖城命运之大事,理当慎重。郑府君,元郡丞,诸位同僚,征,便在驿馆静候佳音。”说罢,他再次行礼,姿态优雅,转身缓步而去,留下满堂心思各异的官员。
待魏征的身影消失,大堂内的气氛愈发诡异。郑府君环视众人,声音带着疲惫:“诸位,高统领的意思,大家都听到了。是战是降,关乎我等身家性命,也关乎满城百姓,大家都说说吧,是个什么章程?”
然而,堂下一片寂静。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说降?恐被唾骂为贪生怕死、背主求荣。说战?万一城破,便是灭顶之灾,谁敢担此干系?
郑府君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将目光投向站在首位的元宝藏:“元郡丞,你意下如何?”
元宝藏却如同老僧入定,双手拢在袖中,微闭着双眼,仿佛神游天外,对郑府君的问话充耳不闻。
郑府君无奈,只得挥了挥手,声音满是疲惫:“既然诸位尚无定论,那……便明日再议吧。散了,都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行礼,悄然退去。元宝藏也混在人群中,准备移步离开。
“元郡丞,”郑府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拒绝,“请留一步。”
元宝藏脚步一滞,只得转身回来。待众人走远,大堂内只剩下他二人时,郑府君看着他,低声问道:“郡丞方才为何一语不发啊?”
元宝藏这才苦笑一声,摊手道:“我的府君唉!您让我如何说?在场面上,我能说什么?我说降?那些心里想着死战或者另有打算的人,岂不要恨我入骨,甚至暗中加害?我说不降?那些想着活命、保全富贵的人,又岂能容我?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郑府君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一层!那……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元宝藏目光闪烁,低声道:“不急,不急。他既然给了时间,我们便再‘谈谈’,再‘谈谈’。总要把条件……谈得更清楚些,更稳妥些才好。”说罢,他不再停留,对着郑府君拱了拱手,也匆匆离开了郡守府。
是夜,贵乡城驿馆,魏征下榻之处,却是忙得不可开交,与城中其他地方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送往迎来的身影络绎不绝,虽都悄无声息,掩人耳目,却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来自郡守郑府、郡丞元宝藏府邸,乃至其他一些实力派官吏、本地豪族的使者,揣着各自的主子那难以明言的心思和试探,如同夜行的老鼠,悄然叩响了驿馆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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