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霁的声音沉静如常,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林昭然心湖,激起无声的涟漪。
她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案上那幅摊开的皇城舆图,指尖在“东坊”二字上轻轻一点,仿佛能触摸到那里的喧嚣与愤怒——市井叫卖声如沸水翻腾,孩童的哭闹夹杂其间,青石板路上尘土飞扬,她甚至能嗅到井栏边晾晒的粗布衣裳被日头晒出的微咸气息。
“说。”她吐出一个字,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指尖却微微颤了颤,像被风掠过的烛火。
“东坊‘补遗讲’,族老以‘女身入讲堂,污了祖训’为由,将十名女童尽数逐出。”韩霁言简意赅,话音落下时,窗外一阵风穿堂而过,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在林昭然脸上划出深浅交错的暗痕。
林昭然的指尖停住了。
她想起了那些女孩的脸——她们在井栏边第一次捧起书卷时,眼中闪烁的光,比头顶的星辰还要亮。
那光映着井水的波纹,也映着她亲手刻下的“井栏之约”。
指尖下舆图的纸面粗糙,仿佛还沾着旧日泥尘,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节奏,缓慢而沉重,如同远处更鼓敲响。
祖训?
这世上最该被清污的,便是那些早已腐朽的规矩。
她没有起身,更没有丝毫亲赴现场的意思。
愤怒是无用的武器,只有规则才能对抗规则。
她缓缓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韩霁:“去,从井栏下取一块‘典砖’,送去东坊,交给女童的家人。”
“附一句话,”林昭然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指尖轻抚过唇边,仿佛在确认每一个字的温度,“告诉他们,砖火可镇邪,民约可正礼。”
“是。”韩霁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林昭然又叫住他,语调未变,却像寒夜中骤然响起的更漏,“让柳明漪也动起来,通知东坊持‘心典图’的各户人家,今夜,可以去祠堂外看看热闹。”
韩霁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主上的意图。
这不是去争辩,不是去哀求,而是去展示一种新的、来自民间的秩序。
他躬身一揖,快步离去,脚步声在青砖地上渐行渐远,最终被夜风吞没。
夜色渐深,遗学阁内灯火通明。
烛芯噼啪轻响,灯影在墙上投出她孤坐的身影,如碑如影。
林昭然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擦拭着一块备用的“典砖”。
砖身粗糙,带着泥土的质朴,边缘磨得微钝,指尖摩挲时传来细微的刺痛感;一侧被火燎过,留下独特的黑色烙印,指尖轻触,仍能感受到那场旧日篝火的余温。
这是她与京城十七坊底层民众立下的“井栏之约”的信物,是无声的誓言,是埋在灰烬里的火种。
子时刚过,韩霁回来了,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衣襟微湿,发梢凝着霜色。
“先生,事已定。”他禀报道,“十名女童各持一砖,立于祠堂前,不言不语。族老出来怒斥,斥她们妖言惑众,要动用家法。话音未落,坊中近百户邻里,手持‘心典图’,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也只是看着,不发一言。那场面,比任何呼喊都更有力。族老……不敢动了。”
林昭然将擦拭干净的典砖放回原处,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初春湖面裂开的第一道冰纹:“明日,她们会回到讲堂。”
“是,”韩霁补充道,“坊间已起了新传言,说‘砖火护学,神明不罚’。”
“神明?”林昭然低声自语,指尖轻敲案角,发出沉闷的叩击声,“这世上若有神明,也该是人心。”她知道,东坊之事只是第一道坎。
官府的反应,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早已料到,礼部绝不会坐视不理。
果不其然,三日后,韩霁带来了程知微的消息。
“礼部巡查令程知微,今日奉命巡查东坊‘补遗讲’合规性。”韩霁的叙述详尽而精准,“他到时,正逢讲师风寒卧病,一名女童代为授课,讲的是《论语》‘学而时习之’。程知微按例,本该当场取缔。”
林昭然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茶面泛起微小的涟漪,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睫。
“但他没有。”韩霁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赞许,“他在窗外驻足了许久,听那女童讲课,声音清亮,条理分明。堂下数十人,无论老少,皆肃然恭听。他最终收回了令箭,只说了一句‘师者之责,当好生休养’便离开了。”
“他看到了《民议辑录》。”林昭然笃定地说。
那本她授意刊印的小册子里,有一句便是“师道重于官阶”。
“不止。”韩霁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名册,递了上去,“属下在他归途拦下了他。他什么都没说,属下便将这本《讲生名录》递给了他。”
林昭然接过名录,翻开,指尖掠过一行行姓名,纸面微糙,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寒门学子掌心的温度。
三十个名字,皆愿以身守约——这是册子扉页的四个字,笔力沉稳,似有千钧之重。
程知微看到这本名录,便会明白,他面对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一个有组织、有决心、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的团体。
“他收下了?”
“他握了很久。”韩霁道,“回礼部后,他将东坊一案的批呈改为‘暂容民间自治,待礼部议定’。”
一个“暂容”,一个“待议”,为她们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程知微,这条暗线,成了。
林昭然心中大定,立刻开始布置下一步。
她转向一直候在暗处的守拙:“将《礼失求诸野》另抄三本,务求笔迹与坊间流传版本一致。”
守拙点头。
“寻三个最不起眼的老儒生,分别送入御史台、国子监和太常寺。每本书里,夹上半块‘典砖’。”半块砖,意为“官民共承此约”。
她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知道,礼,不只在朝堂,更在乡野。
她又转向柳明漪:“组织东坊的女童,再绣一批‘心典图’。不必精美,但求工整。赠予御史台的仆役下人。图的背面,用最小的针脚绣八个字:公在笔端,民在心间。”
一明一暗,一上一下,她要将这张网,织得更密,更深。
消息如水波般一圈圈扩散。
韩霁每日带回的,都是好消息。
十七坊中,已有十二坊自发成立了“学助会”,富裕些的商户出粮,识字的学子出力,供养那些最贫寒的孩子读书。
更有三坊的讲师,觉得旧的蒙学课本不妥,竟自己动手,编撰了一本《童蒙新义》,第一件事,便是删去了那句刺眼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先生,此书当如何处置?”韩霁请示。
“录其书,不署其名。”林昭然眼中闪着光,指尖轻点案角,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托信得过的商旅,带往富庶的江南。附言:此非禁书,乃补书。”
禁书惹人注目,补书润物无声。
她要让这思想的种子,乘着商船,顺着运河,在最不经意的地方,生根发芽。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就在京城民间的“补遗讲”如火如荼,外州私塾开始悄悄仿效之时,真正的威胁,终于从权力的中枢探出了触角。
那是一个月色极好的夜晚,韩霁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遗学阁,这一次,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阁内烛火被夜风卷得剧烈晃动,书页无风自动,沙沙作响,如同低语。
“先生,出事了。”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典籍,“首辅,沈砚之动了。”
林昭然心头一紧。
沈砚之,这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是她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她一直看不透他。
“他见了礼部关于东坊的呈报,并未发怒。”韩霁带来的消息,充满了矛盾与诡异,“他只问了中书舍人孙奉一句:‘太学里的女婢,可有识字的?’孙奉答,有,但不得应试。然后,首辅便命人取来《前朝礼典》,翻到‘妇学’篇,冷笑说:‘教四德,却不教识字,何以知德?’”
林昭探究地蹙眉。这话不像是要打压,倒像是在……质问礼法本身?
“当夜,他独召心腹学士,问:‘若开女学,礼崩乎?’学士惶恐不敢答。之后,他便将所有人都挥退了。”
“然后呢?”
“然后,他让孙奉,持他的密令,去了程知微府上。”
来了。
林昭然的呼吸微微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留下浅浅的月牙痕。
“密令内容,”韩霁一字一顿,“彻查‘补遗讲’与‘遗学阁’的关联。”
阁楼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烛火骤然一暗,仿佛被无形之手掐住咽喉。
遗学阁,是她的根本所在。
沈砚之的目光,终于穿透了层层迷雾,落在了她的身上。
“程知微如何应对?”
“他不动声色地接了令。孙奉临走时,意有所指地低语了一句:‘首辅未言取缔,只问,根在何处。’”
根在何处……林昭然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舌尖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苦涩。
沈砚之不是要一刀切地铲除,而是要挖出背后的主使。
他想知道,搅动这满城风雨的,究竟是何人。
“还有,”韩霁的声音更轻了,“据孙奉传回的消息,他离开后,沈砚之独自站在政事堂的后廊,望着远处民坊间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灯火,都映着‘心典图’的红影。他忽然问孙奉:‘你说,这火,是从井栏烧起来的?’”
“孙奉答:‘是从人心烧起来的。’”
林昭然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碑影如网,笼罩一切。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井栏边的水汽与书纸的墨香。
沈砚之看到了这片灯火,他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他没有立刻扑灭它,而是在审视它,探究它。
这比直接的镇压,更加危险。
林昭然的目光穿过夜色,仿佛与政事堂后廊上那个孤独的身影遥遥对视。
她的眼神,由最初的凝重,渐渐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风,要起了。
那她便不能再满足于点火。
她要在这风暴来临之前,将这些散落的火种,聚成一炉,一炉足以熔断旧规、锻造新章的熔炉。
她转过身,对韩霁下达了当夜最后一个命令,声音清晰而决绝:
“传我手令,召‘书驿’七子,明日子时,遗学阁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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