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槐市的人潮比昨日多了一倍不止,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小的讲坛围得水泄不通。
喧嚣声如潮水般翻涌,叫卖声、孩童哭闹声、骡车碾过青石板的咯吱声混成一片,热腾腾的包子蒸气裹着豆汁的酸味在空气中弥漫。
郑十七站在台上,身形依旧瘦削,粗布衣衫被晨风吹得贴在身上,露出嶙峋的肩胛骨。
他眼神却比昨日更加坚定,像一盏在风中不灭的油灯。
他没什么文采斐然的开场白,只是清了清嗓子,那沙哑却清晰的声音,如一把钝刀划过粗麻布,竟在嘈杂的市集中撕开一道静默的口子。
“官老爷们都说,教化万民,要循序渐进。”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有声,像石子投入深井,激起层层回响,“可我忘了是哪一年,大雪封路,我三天没讨到一口吃的,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任何道理,等我‘循序渐进’地去死。”
话音落下,人群骤然一静。
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低下头,眼眶发红。
一个老乞丐颤抖着摸出半块冷馍,默默塞进怀里。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我识了几个字,听人读《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就想不明白,既然民为贵,为什么城里的学堂,我连门都进不去?是因为我衣衫褴褛,还是因为我交不起那份束修?”
林昭然隐在人群后方的一处茶摊,粗瓷碗里的茶早已凉透,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触感冰凉。
她身边的陈砚秋面露激动,几乎要拍案叫绝,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溅出几滴茶水,落在他袖口,洇开一圈深色。
林昭然的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社会学习理论”六个字。
理论再高深,道理再宏大,都不及一个活生生、可触摸的榜样来得有说服力。
郑十七,就是那个榜样。
他用自己的卑微与困惑,将那些高悬于庙堂的道理,拽到了泥土里,让每个人都能亲手掂量其分量。
她对陈砚秋低声吩咐:“一字不落地记下,尤其是他的问题。整理成册,不必署名,就以‘民间遗稿’的名义,送去城中几家最大的书坊。”
陈砚秋心领神会,立刻提笔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林昭然知道,一旦这份记录流传开来,郑十七的言论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借由他的口,发出的无数底层人的呐喊。
它将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无法被轻易抹杀的符号。
不过三日,《乞儿问学录》便如长了脚一般,从书坊悄然流入了各大私塾与茶肆。
有皓首穷经的老儒生读罢,将书卷重重拍在桌上,非但没有斥责,反而眼含热泪,慨然长叹:“此非粗鄙之语,乃真儒之声!圣人若在,亦当闻此言而动容!”
消息传到裴仲禹耳中,他正在府中与一众门客清谈。
听闻此事,他脸上温和的笑意瞬间凝固,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茶汤泼洒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出一片深褐色的污迹。
门客们纷纷低头,屏息凝神,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他斥道:“荒谬!一个乞儿,也配谈学问?此风断不可长!”他当即下令,命京兆府查封所有印制、贩售《问学录》的书坊。
然而,官差们扑了个空。
那书稿来历不明,既无作者,也无刻印坊名,只在卷首题了“槐市听者笔录”六个字,法理上竟无从查禁。
幕僚周砚修眼珠一转,阴恻恻地献上一策:“裴侍郎,堵不如疏。既然找不到源头,我们何不伪造一篇,让他自己‘承认’自己说的都是些僭越之言?假的做多了,真的也就没人信了。”
裴仲禹”他立刻命人连夜炮制出一篇《乞儿妄言录》,模仿郑十七的粗白口气,却在其中夹杂了大量“废弃礼教”“斥责君父”等骇人听闻的私货,而后大量印制,以更低廉的价格散布于市井之间。
柳明漪第一时间将消息和那本伪书送到了林昭然面前。
林昭然翻看着那本用心险恶的小册子,纸张粗糙,墨迹浓淡不均,指尖划过字句时,仿佛能触到背后那股阴冷的算计。
她脸上却不见丝毫急躁与愤怒。
她只是平静地将书册合上,对柳明漪道:“去联络郑十七,告诉他,明日讲学,不必辩解,不必愤怒,只需登台问一句话——‘天下之大,谁有权力,来定义哪句话是‘妄言’?’”
次日,槐市讲坛前,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阴云低垂,风中带着湿意,仿佛一场暴雨将至。
台下不仅有平民百姓,更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士子,他们手中大多捏着那本《乞儿妄言录》,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只不安的眼睛。
郑十七在万众瞩目中走上讲坛。
他没有看那些充满敌意或质疑的目光,只是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叫郑十七,识的字不多,但我知道一个道理。谁不让我说话,谁就怕我说的是真话。”
他举起手中那本伪造的《乞儿妄言录》,高声道:“这上面说,这些话都是我说的。可笑的是,这上面十个字,我有八个不认得。若这是我说的,我为何不认得这些字?”
全场一片哗然。这个反驳的角度,简单粗暴,却又无人能够辩驳。
他又用手指着那“斥君父”三个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没有爹,我娘临死前,把我拉到床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娃,别忘恩’。我连我娘的恩都不敢忘,又怎会去斥责天下人的君父?写这本书的人,他懂什么叫‘恩’吗?”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槐市老掌灯,默默地将一盏灯笼移到了郑十七的身侧。
铜灯罩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烛火摇曳,映照在他脸上,光影斑驳,像岁月刻下的伤痕。
明亮的光晕将他和他手中那份伪书照得清清楚楚。
那光,仿佛在为人证言。
“这是栽赃……手段太下作了。”人群中开始有士子低声议论,声音如细雨般在人群中蔓延。
远处茶楼的雅间里,裴仲禹听着下人的回报,气得脸色铁青,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怒斥道:“一个寒门泥腿子,竟也懂得辩术?!”瓷片崩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林昭然知道,时机到了。
她立刻通过柳明漪和陈砚秋,在槐市推出了一个全新的计划——“百人共写新经”。
凡是愿意参与的人,不论身份,皆可到米行或茶摊领取一张《启思笺》。
笺上没有复杂的题目,只列了三个简单的问题:何为“仁”之解?
何为“教”之问?
何为“礼”之疑?
答毕交回,不收署名,只按内容分类。
林昭然要的不是名家大作,而是万民之思。
数日之内,答卷如雪片般从京城各个角落飞来。
有识字的老农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俺不懂大道理,俺只知道,先生教娃儿,俺送上一篮子鸡蛋,就是俺的束修,也是俺的诚心。”有大户人家的婢女托人代笔,写下:“《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难道女子生来,便没有那份不忍人之心吗?”
林昭然将这些闪烁着质朴智慧的答卷分门别类,择其佳者,汇编成册,取名为《民议录》。
她亲自写了序,而后托与太学关系深厚的赵元度,将此书送入了太学藏书阁,书籍条目上,赫然题着——“庶民问学辑要”。
崔玿是在家中读到这本《民议录》的。
他出身清河崔氏,自幼饱读诗书,原以为天下思想尽在世家门阀之内,所谓“寒门”,不过是愚昧与蒙昧的代名词。
可当他看到那纸上一个个质朴却直击人心的问题,一句句带着血肉温度的回答,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
胸口像压着一块冷铁,呼吸都变得滞重。
当夜,他私下抄录了亡师那本《蒙学新编》里“因材施教”的一节,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自己的《礼记》夹层之中。
不想,此事被其父,当朝礼部侍郎崔敬发现。
崔敬勃然大怒,将那几页纸甩在儿子脸上,厉声斥责:“此等离经叛道的邪书,你也敢看?这是要玷污我崔氏百年门楣!”纸页飘落在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崔玿却挺直了脊梁,第一次正视父亲的怒火,反问道:“父亲,若此为邪,那我们日日捧读,奉为圭臬的,就一定是正吗?”
父子二人激烈争执,满屋仆役噤若寒蝉,屏息凝神。
这桩清河崔氏的家庭风波,很快就传到了林昭然的耳中。
她在米行后院,听着陈砚秋的禀报,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她从书箱深处,取出亡师的残卷,轻轻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老师遒劲的笔迹——“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她低声轻语,像是在对老师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老师,他们烧书,我们便写更多的书;他们苛定繁礼,我们便问尽天下之礼。”
当夜,月凉如水。
槐市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掌灯,在收市后并未回家。
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讲坛边上,借着自己灯笼的光,将那本《民议录》一页一页,工工整整地抄录在讲坛一本破旧的记事册上。
他的手指因年迈而微微颤抖,笔下的每一个字,却都沉稳有力,一笔不苟。
夜风拂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像两簇不灭的星火。
林昭然悄然立在不远处的暗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上前打扰。
她转身,悄然离去,夜色隐去了她的身影。
她的脑中,浮现出“集体认知场”五个字。
她不再需要登台演讲,甚至不再需要郑十七那样一个代言人。
因为从此刻起,京城里每一支愿意写下心中困惑的笔,每一个愿意发出自己声音的喉咙,都是她的声音。
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裴仲禹之流绝不会坐视这股力量的壮大。
个人的名誉可以被污蔑,可以被辩白,但当成千上万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时,敌人剩下的选择便不多了。
他们不会再与某一个人辩论,而是会选择,直接夺走、甚至摧毁那个让声音得以发出的地方。
真正的讲席之争,还尚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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