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中平原的七月，空气稠得化不开。晌午刚过，日头像烧透了的白炭球，悬在灰蒙蒙的天上，把地上的一切都烤得蔫头耷脑。连平日里最聒噪的知了，此刻也只剩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嘶鸣，融在滚烫的热浪里。南张村的老支书张满囤蹲在自家院门口的石墩上，手里那把磨得油亮的蒲扇呼啦呼啦地摇着，带起的风也是热的，吹在汗津津的脖子上，粘腻腻地难受。
“这鬼天，热得邪乎…” 他抹了把额头淌下的汗珠子，浑浊的眼睛望向村子西头那座半埋在地下的青砖建筑——那是生产队时期挖的防空洞，后来改成了存放红薯的地窖，如今又被村里的巧手媳妇们拾掇出来，成了保存剪纸作品的冷库。一想到里面那些娇贵的“宝贝”，老支书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那是村里几辈人传下来的牡丹剪纸样子，薄如蝉翼，色彩斑斓，是南张村剪纸坊的命根子。可这入伏后的桑拿天，湿气重得能拧出水来，万一返潮霉变了，可真是剜了他的心。
“满囤叔！满囤叔！” 村妇女主任刘彩凤小跑着过来，花布衫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贴在身上，“冷库的温度计又跳上去了！湿气也大！秀珍婶她们急得直跺脚，说再这么下去，那几幅老辈传下来的‘魏紫’、‘姚黄’可就保不住了！”
张满囤“腾”地站起来，蒲扇也不摇了：“走！去看看！” 那几幅以唐代名贵牡丹为蓝本的老样子，可是南张剪纸的“魂”，当年省里非遗普查的专家看了都赞不绝口，说是有盛唐气象。
推开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泥土陈腐气和纸张油墨味的凉气扑面而来，但随即就被外面涌进来的热浪冲淡。冷库内部空间不算太大，四壁和拱顶都用青砖砌得严实，几盏低瓦数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靠墙立着几个老式的木架，上面平铺着用油纸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巨大剪纸作品。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正围在一幅铺开的、足有门板大小的“青龙卧墨池”牡丹图前，愁容满面。剪纸用的是一种特制的、泛着柔韧光泽的桑皮纸，丝线般纤细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层层叠叠、雍容华贵的花瓣，色彩是用天然矿物和植物颜料一点点晕染上去的，此刻在灯光下，那花瓣边缘竟隐隐有些发暗，像是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水汽。
负责保管的老艺人秀珍婶，手指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那纸面，声音带着哭腔：“支书…你看这花瓣尖儿…都…都软塌了…这湿气…这湿气吃纸啊！”
张满囤蹲下身，凑近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那薄薄的纸面。果然，那最外层的、用极细极韧的彩色丝线“钉”出来的花瓣轮廓线，似乎真的有些走形，失去了往日的挺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纸张受潮后特有的、微酸的味道。
“不能再等了！” 张满囤一咬牙，猛地站起来，对着墙边那个老旧的、漆皮剥落的温控箱，“把温度！给我往死里降！降到零下二十五！把湿气冻住！”
“零下二十五？” 刘彩凤吓了一跳，“叔，这老机器…能行吗？里面的纸…”
“顾不上了！冻坏了也比烂了强！” 张满囤几乎是吼出来的，布满老茧的手狠狠拍在温控箱的旋钮上，用力拧到了底。老旧的压缩机发出一阵沉闷的、仿佛不堪重负的轰鸣，整个冷库都跟着微微震动起来，墙壁和拱顶的青砖缝隙里，瞬间凝结出细密的白霜。一股刺骨的、带着冰碴子味道的寒气猛地从顶部的通风口喷涌而出，迅速弥漫开来。
温度计的水银柱肉眼可见地飞速下滑。昏黄的灯光下，能看到空气中细小的水汽瞬间凝结成冰晶，像无数细碎的钻石，纷纷扬扬地飘落。围观的妇女们忍不住抱着胳膊，牙齿开始打颤。
那幅巨大的“青龙卧墨池”牡丹图，因为骤然降临的极寒，纸面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像是冻僵前的呻吟。覆盖其上的保护油纸表面，迅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就在众人揪心地盯着剪纸，生怕它下一秒就冻裂时，离剪纸最近的、对着冷库大门的整面青砖墙壁，突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那原本粗糙、暗沉的青砖表面，因为骤然降到极低温度，空气中残留的水汽瞬间在冰冷的砖面上凝结、生长。不是普通的冰花，而是如同活物般飞速蔓延、攀爬！一层晶莹剔透、厚达寸许的坚冰，以惊人的速度覆盖了整面墙壁！更令人惊骇的是，这冰层并非均匀一片，其内部结构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折射、重组出无比复杂、精密、充满几何美感的立体光影！
那光影流转、旋转、层层嵌套，巨大的环形磁场约束装置，纵横交错的超导线圈，炽热如微型太阳般悬浮在中央的等离子体核心…这赫然是一个正在运行的、人类梦寐以求的可控核聚变反应堆的完整三维动态模型！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能量流动的光带如同有生命的河流，在冰墙深处奔腾不息！
“我的老天爷…” 秀珍婶第一个瘫软在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其他几个妇女也吓得连连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木架。
张满囤也惊呆了，但他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老支书，强自镇定，颤抖着摸出他那部屏幕裂了好几道的旧手机，下意识地打开了微信，点开那个置顶的、备注为“京城王铁柱（淬火王）”的视频通话。他和王铁柱是当年抗洪抢险时认识的，都是技术出身，脾气相投，这些年一直有联系。
视频几乎是秒通。屏幕上立刻显出王铁柱那张胡子拉碴、戴着护目镜的大脸，背景是火花四溅的车间。他显然正在工作，嗓门洪亮：“喂？老张头！啥事儿？我这儿正给新一批‘定海神针’做最后淬火呢，这玩意儿可是给大…”
他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张满囤已经把手机镜头猛地转向了那面散发着幽蓝光芒、映射着核聚变模型的巨大冰墙！
王铁柱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护目镜后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几秒钟后才爆发出一声破了音的、难以置信的嘶吼，震得张满囤的手机都嗡嗡作响：
“卧槽——！！！这…这他娘的！这纹路！这能量流束的走向！跟我刚淬出来的那根特种钢锭芯子的显微金相纹路一模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张！你…你在哪儿？！你对着什么玩意儿拍的？！”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扭曲变调，充满了技术狂人看到颠覆认知现象时的狂热与惊骇。
就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冷库门口，挡住了外面涌进来的热浪。是李天枢。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短袖和深色长裤，额发被汗水微微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的目光越过惊慌失措的村民，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面正在演绎着人类终极能源梦想的冰墙。少年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多少惊讶，反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他没有理会张满囤和王铁柱还在视频里的大呼小叫，径直走到那堵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冰墙前。冰面上核聚变模型的能量流束光芒映在他年轻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轻轻触碰向那冰冷刺骨的冰面。
就在他的指尖与冰面接触的刹那——
嗡！
冰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的共鸣！那精妙绝伦的核聚变模型光影瞬间崩塌、重组！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又在瞬息间重新构建！
冰层内部的光影扭曲、拉伸、变幻…炽热的“太阳”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幽蓝、望不到边际的冰封海洋！巨大的冰盖剖面清晰地呈现出来，冰层厚度达到数公里，内部布满纵横交错的、如同血管脉络般的巨大裂缝和隧道。冰层之下，是漆黑、冰冷、压力巨大的液态水世界。
“木…木卫二？” 视频那头的王铁柱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他作为军工材料专家，对深空探测并不陌生。
李天枢没有回答，他的指尖依旧稳稳地按在冰面上，仿佛感受着那遥远星球传来的脉动。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穿透了亿万公里的虚空，直接看到了那冰海之下。
冰墙内的景象还在继续演变。镜头仿佛在冰层中急速穿行，掠过那些巨大而光滑的冰裂缝隙。突然，一道柔和而奇异的、带着生命律动的蓝绿色光芒，在一条深邃冰裂缝的尽头亮起！
一个模糊的、流线型的影子，在那片幽蓝的光芒中优雅地滑过！它的体型不大，轮廓在冰层折射的光影中有些模糊，但能清晰地看到它身体两侧似乎伸展着某种薄纱般的、发光的鳍状结构，游动姿态轻盈而神秘，如同在虚空中舞蹈的精灵。
“有东西！冰海里有东西在游！” 刘彩凤捂着嘴，失声叫道，声音带着颤抖。
李天枢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游弋的光影生物上。就在它转过一个冰柱的刹那，冰层特殊的折射角度，让那生物模糊的轮廓在光影中短暂地、清晰地投射出一个符号——一个高度抽象化、线条古朴厚重、带着神秘威严的兽面纹！那兽目圆睁，獠牙外露，正是他们在“冰湖问星”事件中，于古老冰芯里发现的良渚文化神徽轮廓！一模一样！
“良渚神徽…” 李天枢低语出声，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冷库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压缩机沉闷的轰鸣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极度的寒意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混合着眼前这超越认知的景象带来的惊悚，让每个人都如坠冰窟。
“天…天枢娃子…” 张满囤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浓的恐惧，“这…这到底是啥啊？是…是冰精妖怪…还是…”
李天枢缓缓收回手，指尖因为冰冷而微微发白。他没有看老支书，深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冰墙上那缓缓游弋的、轮廓已重新模糊的发光生物上，仿佛在与某个来自远古星辰的生命默默对视。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冷库那扇厚重铁门上挂着的一把老式黄铜大锁上。
锁身早已锈迹斑斑，挂满了岁月的痕迹。此刻，在零下二十五度的极寒中，锁孔周围和锁梁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晶莹的白霜。那霜花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以一种奇异的、充满韵律感的方式生长蔓延，层层叠叠，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地勾勒出两个古老而庄重的篆体字：
“癸巳”。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满囤看着那霜花凝结的“癸巳”二字，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喃喃道：“癸巳…癸巳年…那不是…那年闹了大蝗灾…饿死了好多人…” 老人的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饥饿的年代，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李天枢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癸巳…这个年份，如同一个沉重的密码，再次出现。它串联起冰湖下的神徽，串联起姥爷李长庚药柜里那个神秘的抽屉，如今，又出现在这面映照着异星冰海生命的冰墙之上。
遥远的木卫二冰海深处，那神秘生物游弋的光影在冰墙中渐渐淡去，只留下那“癸巳”霜花，在寒风中闪烁着无声的冷光。冷库深处，压缩机的轰鸣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沉重，如同大地不安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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