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帝都，朔风如刀。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吝啬地筛下些惨淡的日光，落在纵横交错的胡同里，更添了几分清冷。青砖灰瓦的老墙根下，几株百年老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黝黑虬结的枝桠直刺天空，如同凝固的闪电。空气里飘着蜂窝煤燃烧后的淡淡硫磺味，混杂着谁家炖肉的隐约香气。
李玄策裹了件半旧的藏青色羽绒服，围巾随意地绕在颈间，独自一人，信步走在狭窄的胡同里。难得的半日闲暇，他只想暂时甩开案牍劳形，让紧绷的神经在这市井烟火气里浸润片刻。脚下的青石板凹凸不平，缝隙里积着未化的残雪，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转过一个弯，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打破了胡同的沉寂。前方不远，一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下，围拢着十来个街坊邻居。人群中央，一张磨得油光发亮的小方桌上，摊着一副木质象棋。两位老者正对坐厮杀，周遭观战者七嘴八舌，比下棋的两位还要激动。
“将！老王头，将死你！”一个穿着臃肿棉猴、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京腔，震得旁边槐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几缕。他正是刚落下“将军”一子的那位，脸上泛着红光，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对面的老者，身形清瘦些，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袄，戴着一顶同样旧了的毛线帽，此刻正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棋盘，手指捏着一枚“车”，悬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他便是被“将”住的老周头。围观的人也跟着紧张起来，屏息凝神。
“哎呀，老周，没救啦！老王这招‘海底捞月’，绝杀！”旁边一个提着鸟笼的大爷摇头晃脑地指点。
“谁说没救？回马！回马将他一军！”另一个揣着手、跺着脚取暖的中年汉子急吼吼地插嘴。
“回什么马？老王士角炮在那儿瞄着呢！回马就是送死！”提着鸟笼的大爷立刻反驳。
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李玄策也被这鲜活的热闹吸引，悄然走近，站在人群外围，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方寸棋盘上的风云变幻。
老周头的“车”终究没有落下。他颓然地将棋子放回原位，长叹一声，对着红光满面的老王头抱怨道：“我说老王！你这棋下得忒不地道！完全不按套路来嘛！哪有你这么横冲直撞、不讲章法的？简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我这几十年的棋谱儿，算是白琢磨了！”
老王头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乐呵呵地笑起来，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牙齿。他慢悠悠地端起旁边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呷了一口浓酽的高末儿（茉莉花茶碎末），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通透：
“老哥啊，甭生气！棋嘛，就是个小玩意儿。可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他放下茶缸，手指点了点棋盘，“这世道，变得多快啊！你瞧瞧，以前咱们买点啥，凭票！现在呢？满大街都是超市，手指头一点，啥都能送到家！以前写信盼十天半月，现在手里这小砖头（他比划了一下手机），隔山隔海都能说上话！光守着老谱儿，抱着老黄历，能行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听得入神的街坊，最后落回老周头有些不服气的脸上，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下棋，做人，办事儿，道理都一样。得像水一样！”老王头伸出粗糙的手指，沾了点搪瓷缸子边缘的水渍，在冰凉的桌面上画了道曲折的线，“该硬的时候，得像冰棱子，硬邦邦的，立得住，那是原则！该绕的时候，得跟水似的，弯弯绕绕，不钻牛角尖，那是变通！更重要的，是得看准了这盘棋的‘势’！”
他枯瘦的手指在棋盘上方虚虚一划，仿佛囊括了整个天地：“大‘势’在哪边？哪些子是虚张声势？哪些子是暗藏杀机？心里没这个谱儿，光盯着自己眼前那几步老套路，可不就让人家‘乱拳’给打懵了？”
“势……”老周头咀嚼着这个字，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眼中的不服气化作了若有所思。
李玄策站在人群后，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老王头那番朴实无华却又洞若观火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在他连日来被各种复杂问题缠绕的心弦上！
网络空间里，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汹涌澎湃的暗流攻击，技术高超，手段诡谲多变，不正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乱拳”？若只固守传统的防御思维，疲于应付，岂不正中了对方下怀？需要像水一样，既有硬核的盾牌（核心防护），也要有灵活的疏导与溯源（变通应对），更要看清对方攻击的最终目的和所依赖的“势”——是技术优势？还是某些势力的暗中支持？
稀土资源这盘牵动全球神经的大棋，更是如此！wto诉讼的明枪，西方构建替代供应链的暗箭，黑市走私的毒瘤……对手步步紧逼，招招狠辣。若只一味强硬收紧出口（硬），可能引发更强烈的反弹和内部震荡；若软弱退让（软），则前功尽弃，失去战略主动权。唯有像水，该硬则硬，寸土不让核心利益；该绕则绕，灵活运用规则，分化瓦解对手联盟；更要时刻洞察全球格局的“大势”——资源争夺的本质、科技发展的方向、盟友的摇摆与利益诉求！只有把握住这盘大棋的“势”，才能做到“走一步看三步”，甚至引导“势”为我所用！
豁然开朗！连日来盘旋在脑海中的迷雾，被这胡同槐树下一位普通老者朴素的话语瞬间驱散。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如同清冽的泉水，涤荡过心田。他紧绷的嘴角，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甚至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棋局已散，围观的人群也三三两两散去，议论着刚才的“精彩”对弈和老王头的“高论”。两位老者收拾着棋子，老王头依旧笑呵呵，老周头则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话。
李玄策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目光扫过胡同口，看到一个推着玻璃柜小车卖糖葫芦的老汉，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冰糖，在冬日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诱人。他走过去，掏出零钱。
“来两串，要糖厚的。”他的声音温和。
老汉麻利地取下两串最大最红的，糖壳在寒风中凝结得又厚又脆。李玄策接过，冰糖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纸袋传到指尖。他转身，走回槐树下。两位老者刚把棋盘棋子收进一个旧布袋里。
李玄策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将两串红宝石般的糖葫芦，轻轻放在了那张刚刚结束厮杀、还残留着棋局余温的小方桌上。晶莹的糖壳在微弱的天光下，折射出微小却温暖的光点。
老王头和老周头都愣了一下，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出现、气质有些特别的陌生人。李玄策冲他们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谢意和尊重，随即转身，身影融入了胡同深处渐起的暮色之中。
“嘿，这谁啊？”老周头拿起一串糖葫芦，疑惑地看着那离去的背影。
老王头拿起另一串，对着光看了看那厚实透亮的糖壳，又望了望李玄策消失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他咬了一口，冰糖在齿间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酸甜的滋味在口腔弥漫开来。
“贵人呐……”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满足地眯起了眼，“这糖，熬得地道！火候正好！”
暮色四合，胡同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温暖的光晕。李玄策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寒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有些刺痛，但他心中却涌动着一股暖流。槐树下老者那番关于“水”、“硬”、“绕”、“势”的智慧，如同那两串冰糖葫芦，带着市井的甘甜与通透，融化在他思维的脉络里，为他应对前方更加波澜壮阔、诡谲复杂的棋局，注入了一份源自生活、源自大地、也源自古老智慧的——从容定力。那盘无形的、关乎国运的大棋，似乎也在他心中，落下了更加清晰而坚定的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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