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府的木槿花谢了又开，第十个年头的秋风卷着花瓣，落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萧玦坐在石桌旁，指尖摩挲着枚褪色的木槿花簪，簪头的花瓣早已被摩挲得光滑，却依旧能闻到淡淡的龙涎香——那是他当年为苏棠上的最后一道漆。
“陛下，该喝药了。”卫凛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青瓷药碗放在石桌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鬓角的白发。十年了，当年的少年将军早已染上风霜，而眼前的男人，却仿佛被时光冻在了某个瞬间，左眉骨的疤痕、凤眸里的偏执，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萧玦没有抬头。他的目光落在庭院角落的那口空棺上，棺木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打造的，边角刻着缠枝莲纹，十年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卫凛说这是自欺欺人，可只有萧玦知道，这口空棺里，装着他余生所有的念想。
“她今天会回来的。”萧玦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昨夜我梦到她了，她说海岛的木槿花开了，让我去接她。”
卫凛的眼眶红了。他看着自家陛下将那枚花簪轻轻放进空棺，看着他对着棺木低语，像在和谁对话，心脏像被钝器反复捶打。十年前雷劫过后，苏美人的身影就在光茧中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可陛下却固执地认为她只是回了海岛，只是暂时忘了回来的路。
“陛下，北狄的使者还在殿外等着。”卫凛硬着头皮提醒，“他们说愿意献上三城，只求陛下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三城？”萧玦终于抬眼，凤眸里的偏执比十年前更甚，“当年他们伤了棠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告诉他们，要么献上所有城池，要么……血洗王庭。”
卫凛苦笑。这十年间，陛下以雷霆手段扫平了所有叛乱，将动荡的王朝治理得国泰民安，可唯独在苏美人的事上，越来越像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他会对着空棺说话，会在深夜去镇南侯府的西跨院枯坐，会让人年年往海岛送木槿花种，仿佛只要做得足够多，那个人就会突然笑着出现。
“对了，”萧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泛黄的纸卷，“这是当年从安王密室里找到的，上面画着海岛的地图，说有处温泉能治百病。你说……棠棠会不会是在那里养伤，所以才忘了回来？”
卫凛接过纸卷，指尖触到上面熟悉的笔迹——是苏美人的。当年她在祭坛消失前，曾偷偷塞给他这卷地图，说若有一天她不在了，就让他交给陛下，让他好好活着。可他没敢说，他怕陛下知道了，连这点念想都没了。
“或许吧。”卫凛的声音带着哽咽，“等处理完北狄的事，臣就陪陛下去海岛看看。”
萧玦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折好，放进空棺的夹层里，那里已经堆满了他十年来收集的东西：她穿过的素色衣裙，她用过的银梳，她为他绣了一半的荷包，甚至还有当年雁门关战场上，沾着两人血迹的半块铠甲碎片。
这些东西被他分门别类地放着，像座微型的时光博物馆，记录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傍晚时分，镇南侯府的老管家突然来了。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的瞬间，萧玦猛地站了起来——盒子里放着枚同心蛊的虫卵，通体莹白，虫身隐约能看到两只相拥的小虫，正是当年被斩断的那对。
“这是……”萧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苏小姐当年埋在海棠树下的。”老管家抹着眼泪，“她说若是有一天她回不来了，就让老奴在第十年的时候把这个交给陛下。她说……她说陛下看到这个，就会明白她从来没离开过。”
萧玦的手指抚过那枚虫卵，指尖的温度让虫卵微微颤动起来。他突然想起苏棠消失前的那个吻，想起她眼底的决绝，想起雷劫中两人能量融合的瞬间——原来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就为他留下了最后的念想。
同心蛊同生共死，可这枚虫卵却在十年后依旧鲜活，像在证明着什么。
“她真的……没离开过？”萧玦的声音带着哽咽，像个不确定答案的孩子。
“苏小姐说，她的心在陛下这里，魂也在。”老管家的眼泪掉在锦盒上，“她说让陛下好好活着，别总守着空棺，说……说她在另一个世界等着陛下。”
萧玦猛地转身，冲向那口空棺。他将虫卵小心翼翼地放在棺木中央，看着莹白的虫卵在暮色中散发着微光，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他终于明白了。她不是消失了，她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没有纷争、没有雷劫的地方，在那里等着他。而这口空棺，这些信物，都不是让他沉溺过去的枷锁，是让他好好活下去的动力。
“我知道了。”萧玦的声音带着释然，他轻轻合上棺盖，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告诉北狄使者，三城可以不要，但当年参与雁门关偷袭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卫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陛下终于要放下了，不是忘记，是带着思念，好好活下去。
接下来的几年里，萧玦成了百姓口中的“圣君”。他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将王朝治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再也没有笑过，眼底的偏执被深深藏起，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对着那口空棺，说上几句心里话。
他会告诉她北狄臣服了，告诉她新修的运河通航了，告诉她镇南侯府的海棠树又开花了，告诉她……他很想她。
第五十年的秋天，木槿花开得格外繁盛。萧玦已经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由卫凛推着，来到那口空棺前。
“棠棠，我来陪你了。”萧玦的声音很轻，像风中的残烛，“这五十年我活得很好，把天下治理得很好，你说的木槿花，我种满了整个京城……”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磨得光滑的木槿花簪，轻轻放在棺盖上，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安详的脸上，左眉骨的疤痕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像条温柔的河流，流淌过漫长的岁月。
卫凛看着陛下停止了呼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轻轻合上棺盖，将那枚同心蛊虫卵放在两人之间，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庭院里的木槿花还在盛开，淡紫色的花瓣随风飘落，像场温柔的雪。卫凛仿佛看到，有两道年轻的身影在花下相拥，玄色锦袍的少年低头吻着素衣少女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棠棠，我们回家了。”
那口紫檀木空棺，最终被葬在了海岛的听涛阁旁，没有墓碑，只有漫山遍野的木槿花，年复一年地盛开，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与相守的故事。
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到位白发老人坐在棺旁，对着空气低语；有人说，看到过一对年轻的恋人在花下牵手，男子眉眼间有淡淡的疤痕，女子心口有朵木槿花印记。
无论传说真假，那片盛开的木槿花，永远记得有位偏执的皇子，用了一生的时间，守着一口空棺，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他的余生，空棺为伴，思念为食，爱入骨髓，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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