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陈景元的《以工代赈告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最初激起了求生的希望，但也迅速带来了新的、更为尖锐的矛盾。
工地之上，热火朝天。被饥饿和干渴驱策的流民与本地男户，为了那每日定额的活命粥粮，爆发出惊人的劳力。男人们喊着号子，肩挑手扛，将沉重的土石、竹木从后山运下，汗水在布满尘土的脸上冲刷出沟壑。女人们则在王嫂子、张寡妇等人的带领下，埋头挖掘沟渠，铺设连接竹管，仔细地用泥灰填补缝隙，确保珍贵的水滴不至白白渗漏。
然而，不过两三日，不满的怨言便开始在人群中滋生、蔓延，且主要集中在男工之中。
原因无他：按日计酬。
无论出力多少，无论完成土方几何，只要来了，干满一天，便能领到一份定额的粥粮。这使得一些体弱或偷奸耍滑者，与那些拼死力气的壮劳力，所得并无区别。更让许多男户心头憋闷的是，那些他们素来看不起的“妇道人家”，竟然也和他们一样，凭着一日的劳作，领取同样份量的粥粮！
“呸！老子累死累活扛一天木头，腰都快断了，才得这么一碗稀粥！她们女人家挖那点土，磨磨蹭蹭，也能拿一样多？天下哪有这个道理！”一个黑壮汉子卸下肩头的重木，捶着后腰，看着不远处正在清理渠沟的女工们，忿忿不平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就是！这工酬定得糊涂！当官的就知道和稀泥！”旁边有人附和，“咱们出的力气，顶她们三个！就该按干活多少来算！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天公地道！”
“跟女人拿一样多，这不是羞辱咱们爷们吗？”
怨气如同暑气般蒸腾，在休息的间隙，在领粥的队伍里，低声却激烈地传递着。一些男工开始有意无意地刁难女工，抢占地段好的工位，或者在运输材料时故意拖延，甚至有人言语粗鄙，讥讽女工们不过是来混饭吃的。
女工们自然感受到这无形的压力和歧视。快嘴刘几次忍不住要跳起来对骂，都被张寡妇用眼神死死按住。王嫂子则默默带领着丰女村的妇女和那些愿意干活的流民妇女，更加卖力地工作，用实际动作证明她们并非滥竽充数。但那种被轻视、被排斥的委屈，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工地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效率也受到无形的影响。负责监督的胥吏看在眼里，却也不知如何处置，只得将情况报予县衙。
消息很快通过李青山等人，传到了窑洞中昏沉的赵小满耳中。
她并未感到意外。这痼疾，千百年来早已深植人心，绝非一纸模糊的政令所能改变。头痛依旧阵阵袭来，但她强忍着那针扎般的痛楚，再次凝聚起涣散的心神。
“巧儿…”她虚弱地唤道。
孙巧儿连忙俯身。
“再…再拟一信…禀县尊…”赵小满气息奄奄，语句却异常清晰，“以工代赈…贵在公允，方能长效…按日计酬，易养惰性，易生怨怼…可改为…按完成土方量、或铺设管道长度…计酬…每日勘验…登记在册…依量发放工酬…”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提起千钧重担，才缓缓吐出最关键的一句：“…此计量之法，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完成几何，便得几何酬劳。如此，方为…同工同酬，能者多劳，天道酬勤…”
“同工同酬”四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却字字千钧，如同惊雷，炸响在孙巧儿和王嫂子的耳边！
王嫂子手一抖，险些打翻水碗。孙巧儿握笔的手更是剧烈一颤，墨点滴落在木板上，晕开一团。
这…这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彻底颠覆了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的固有认知！直接将男女放在了同一个衡量标准之上！
“小满…这…”王嫂子声音都有些发颤，“县尊大人…能答应吗？那些男人…怕是要闹翻天啊！”
赵小满疲惫地闭上眼，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却坚定：“…旱魃当前…活命…重于…虚礼…县尊…怕乱…此策…方能…真正…平息怨气…提高效率…告诉他…唯有…绝对公允…方能…驾驭…这群…濒死的…饥民…”
孙巧儿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将赵小满的意思整理成文。这一次，信件更加直指核心，分析了按日计酬的弊端，详细阐述了按量计酬、同工同酬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并将其提升到“安定民心、确保工程、共度时艰”的高度。
李青山再次冒险送信。
县衙内，陈景元看到这第二封信，再次被震撼了。他捏着信纸，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内心天人交战。
同工同酬？这赵小满，简直是在刨祖宗的根基啊！这要是传出去，那些乡绅士族、乃至州府同僚，会如何看他？定然会骂他牝鸡司晨，败坏纲常！
可是…信中所言，句句在理。如今工地上的怨气他也知晓，长此以往，必生事端。这些饥民，此刻最在乎的不是虚名，而是实实在在能入口的粮食。按量计酬，多劳多得，看似激进，却可能是最公平、最能激发效力、也最能减少冲突的办法！
“罢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陈景元猛地一跺脚，脸上闪过决绝之色，“纲常伦理，也得有命才能讲！稳住局面，保住乌纱，才是首要！”
他再次召来师爷，以更加严厉果断的口吻，颁发了第二道补充告令。
告令明确宣布：即日起，废止按日计酬之法。改为按完成土方量（以县衙统一制作的木框丈量）及铺设合格管道长度计酬。每日收工前，由胥吏会同工头（特意指明需有女工头参与）共同勘验登记，造册备案，次日发放工酬时严格按量计算，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而告令中最石破天惊的一句，便是：“此酬劳核算，只论工程实效，不分男女老幼，一视同仁，同工同酬！若有异议，皆可凭当日勘验记录申诉！”
“同工同酬”四个朱红大字，赫然印在了官榜之上！
告令张贴出去，并在工地上当众宣读。
刹那间，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男工们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按日，是按量？而且…女人真的可以和男人算一样的价钱？
女工们更是懵了，她们怔怔地听着，反复咀嚼着“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同工同酬”这几个字，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到极点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冲得她们鼻子发酸，眼眶发热。有些年轻女子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防止自己哭出声来。
寂静之后，是巨大的哗然！
男工中爆发出激烈的反对声浪！ “凭什么！这不公平！” “女人家力气小，干得慢，凭什么跟咱们一个价！” “官府这是昏了头了！”
然而，这一次，他们的抱怨却得不到胥吏的附和。胥吏们冷着脸，只是重申告令，并抬出了丈量的木框和登记册：“闹什么闹！有力气闹，不如多挖一方土！多挖一方，就多一方粥粮！谁干得多，谁就拿得多！白纸黑字，童叟无欺！觉得女人干得慢吃亏？那她们要是真能挖得跟你一样多，拿一样多，不是天公地道吗？！”
这话噎得许多闹事的男工哑口无言。
而女工这边，在经过最初的震惊和激动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心底涌起！王嫂子猛地挺直了腰板，张寡妇浑浊的老眼精光闪烁，快嘴刘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
“姐妹们！听见了吗？官府给咱们撑腰了！干多少，拿多少！咱们不比男人差！拿出力气来，让他们瞧瞧！”快嘴刘尖着嗓子喊道。
“对！让咱们瞧瞧！” “挖渠！铺管！为了活命，也为了这口气！”
女工们的士气瞬间高涨到了顶点！她们不再沉默，不再忍气吞声，而是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劲头投入到劳动中。挖掘的速度明显加快，配合更加默契，她们要用事实证明，她们配得上这“同工同酬”！
男工们见状，又惊又怒，却也无法可施。眼见着女工们拼命，他们若再偷懒或闹事，恐怕连现有的粥粮都拿不足。最终，也只能骂骂咧咧地，更加卖力地投入到劳动中。
整个工地的效率，竟因此番风波，不降反升！
一种新的、基于劳动实效而非性别的奇异公平，在这残酷的旱灾背景下，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破土而出。
窑洞内，赵小满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比以往更加响亮有力的号子声，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再次力竭昏睡过去。
左臂上，那墨黑的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悄然又蔓延了一丝，那暗沉的紫红色，也仿佛更深了些许。
同工同酬，惊世骇俗。这不仅是粥粮的重新分配，更是一场无声的革命，在这片焦渴的土地上，艰难地播下了第一颗平等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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