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田野，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赵家集通往村西的土路上，早已被赵富贵带着人“精心”打扫过，露出了湿漉漉的黄泥底子。以赵富贵为首，赵麻子、王屠夫等一众乡绅耆老，穿着他们最好的、浆洗得硬邦邦的长衫或马褂，垂手躬身，如同迎接皇帝般，屏息凝神地立在路旁，翘首望着官道方向。
终于，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远处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
只见一队人马缓缓行来。前方是两名骑着高头大马、按着腰刀开道的衙役，神情冷峻。中间是一辆半旧的青幔马车，虽不奢华，却透着官家的规整与气派。车后还跟着几个步行的小吏和仆从。
马车在赵富贵等人面前稳稳停住。车帘掀开，一名身着藏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在小吏的搀扶下，缓步下车。他目光平淡，扫过眼前躬身迎候的众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算是回应了赵富贵等人过于殷勤的问候。
此人正是州府户房典吏，李璟李大人。官位虽不算极高，却是实实在在的实权人物，掌管一州粮赋仓储，平日见的都是州县官员、豪绅巨贾，此刻来到这穷乡僻壤，自然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
“下官赵家集里正赵富贵，率本乡耆老，恭迎李大人大驾光临！” 赵富贵上前一步，深深作揖，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激动与谦卑。
李大人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平稳却带着疏离：“罢了。本官奉上谕巡察秋粮，听闻尔处有新异作物，特来一观。前头带路吧。”
他甚至没有寒暄的兴趣，直接切入正题，语气公事公办，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是！大人请！大人请！” 赵富贵连忙侧身引路，对赵麻子使了个眼色。
赵麻子立刻心领神会，凑前半步，弓着腰，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李大人听见：“大人一路辛苦！您能来咱们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只是…唉，这要去看的地方，着实有些…有些不便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哦？有何不便？” 李大人脚步未停，随口问道。
赵麻子故作迟疑，压低声音道：“大人有所不知，那村西头…如今被一伙外乡来的妇人占据，性子野得很，不服管束，聚在一起，还弄了些…唉，说不清道不明的门道，种出的东西是邪门的大，可那地方…气氛着实不对，平日里我等都不敢轻易靠近，怕冲撞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其辞，却精准地勾起了李大人的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蹙眉。
李大人为官多年，最厌烦的就是地方上的“怪力乱神”和“聚众滋事”。闻言，他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了赵麻子一眼：“邪门？聚众？仔细说来。”
赵富贵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接过话头，脸上带着忧国忧民的沉痛：“回大人，此事…唉，本是不足挂齿的乡里小事，本不该烦扰大人清听。只是这伙妇人，行事确实愈发乖张。她们结寨自守，不许男丁靠近，动辄殴打乡邻（他指了指身后脸上还带着些许淤青的赵有才），种出的作物巨大异常，远超常理，乡民皆传是用了妖法…更兼其私下售卖所得，从不缴纳常例，亦不接济乡里，反而囤积粮草，修缮工事…下官身为里正，屡次劝诫无效，反遭其辱骂…实在是…是有负皇恩，治理无方啊！”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自己摘得干净，将赵小满等人描述得如同占山为王的女匪，更是将“妖法”、“聚众”、“囤积”这几个敏感词巧妙地嵌了进去。
李大人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久在官场，深知地方乡绅虽常有夸大之词，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尤其是“聚众”、“妖法”这类字眼，触碰了他的底线。他看向村西头那隐约可见的荆棘壁垒，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竟有此事？” 他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寒意，“尔等为何不早报官府？”
赵富贵苦着脸：“无凭无据，下官岂敢妄言？且她们毕竟是妇道人家…唉，如今惊动大人，实在是其行径日益猖獗，下官唯恐酿成大祸，这才…”
就在这时，王屠夫也瓮声瓮气地补充了一句，看似粗莽，却恶毒无比：“大人！那领头的姓赵的女人，邪性得很！眼神跟鬼似的！看人一眼就让人发毛！赵有才他们就是被她用妖法弄伤的！”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看似杂乱，却都在不断强化着“妖妇”、“聚众”、“异象”的印象。
李大人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本就对女子掌事、尤其是如此“出格”的行为心存偏见，此刻先入为主，已是信了七八分。在他看来，妇人就该安守本分，相夫教子，如此聚众闹事，产出异常，绝非正道！
“不必多言了。” 李大人冷冷打断众人的“诉苦”，语气变得不容置疑，“本官自有决断。前头带路，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样的‘妖法’，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惑乱乡里！”
他的态度已然倨傲冰冷，带着明显的厌烦和审视，仿佛不是去考察农事，而是去清剿匪窝。
赵富贵等人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恭谨，引着李大人一行，朝着丰女村的荆棘壁垒行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官威凛冽，偏见如渊。 未曾见面，判决似乎已然下达。丰女村的女户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位带着深深成见和官威的“审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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