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巧儿在荆棘壁垒内小心翼翼地度过了最初的几天。恐惧如同附骨之疽，夜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白日里也总是缩在角落，手脚勤快却沉默寡言，生怕惹人厌弃被赶出去。她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削红薯皮弄得满手浆液，搬运淀粉罐子压得肩膀通红，仿佛只有不停劳作，才能抵消心中的不安，证明自己“有用”。
女户们大多淳朴，见她可怜，又确实勤快，便也渐渐接纳了她，偶尔会分给她一块烤得焦香的红薯，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粉条汤。这点滴的温暖，让孙巧儿冰封的心稍稍融化。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王嫂子坐在窑洞口的石墩上，面前摊着那块越来越厚重的泥板，眉头拧成了疙瘩。快嘴刘刚从济世堂回来，带回了这次的货款——一小串铜钱和几块碎银，正叽叽喳喳地报着数：
“…玉屑粉这次送了五罐，掌柜的说品质极好，按一罐二百三十文算，五罐就是…就是…”
快嘴刘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二百文一罐是…一千文…就是一贯…还有三十文一罐…五罐…五三…三五…”
她越算越乱，脸憋得通红。
“…是一百五十文。” 一个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旁边角落里传来。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孙巧儿正抱着一捆柴火，似乎准备去灶膛，此刻却停住了脚步，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
快嘴刘眨眨眼：“啥？多少？”
孙巧儿声音稍微大了点，却依旧带着怯意：“…二百三十文一罐，五罐。二百文乘五是…一千文。三十文乘五是…一百五十文。加起来是…一千一百五十文。就是一贯又一百五十文。”
她语速不快，却流畅无比，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仿佛答案就明晃晃地写在地上一样。
快嘴刘和张寡妇都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王嫂子泥板上的刻痕。王嫂子也眯着眼，用枯槁的手指比划着泥板上代表“二百三十”和“五”的刻痕，半晌，才迟疑地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数…”
快嘴刘惊讶地看向孙巧儿：“巧儿，你…你咋算这么快？”
孙巧儿脸一红，头垂得更低了，小声道：“…俺…俺爹以前…偶尔帮人记点小账，俺在边上看着…就…就会了点…”
“那银子呢？” 快嘴刘来了兴致，掏出那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掌柜的搭了这几钱银子，说抵三百文，你看对不？”
孙巧儿只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几块碎银，甚至没用手掂量，便轻声道：“…那块大的约莫二钱重，小的那块不足一钱，按市价…大概值二百八十文到二百九十文…掌柜的给的价…还算公道。”
这下，连一向沉稳的张寡妇都面露惊异了。她们平日接触银钱少，对银子的成色、重量判断极不准，全凭对方说，没想到这小姑娘一眼就能估个八九不离十！
王嫂子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吃力地抱起那块沉重的泥板，挪到孙巧儿面前，指着上面密密麻麻、各种代表粮食、淀粉、粉条、盐巴、布匹的刻痕和数字：“巧儿，你瞧瞧这些，能…能帮俺理理不？俺这老糊涂，总怕记错了…”
孙巧儿看着那满是刻痕的泥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柴火，蹲下身，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深深的刻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眼神依旧怯懦，语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晰：
“…王婶，这里…‘淀粉出叁斗’，后面‘售与济世堂’，得的钱是‘壹贯贰百文’，但之前记的淀粉原料‘红薯耗贰石’，按咱们之前的出粉率…似乎…似乎多记了五升红薯的耗用…”
她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里，‘换粗布一匹，作价二百文’，但后面买盐‘七十文’，结余应该是‘一百三十文’，这里刻的好像是一百五十文…”
她一一指出泥板上几处细微的出入和模糊不清的地方，甚至还能推算出大概的损耗率和结余！
王嫂子听得目瞪口呆，捧着泥板的手都在发抖！这些账目琐碎复杂，她全靠死记硬背和模糊估算，早已是一笔糊涂账，没想到这小姑娘只看了一遍，就如同清水洗过般，将其中错漏不清之处尽数指了出来！
快嘴刘和张寡妇更是如同看神仙一样看着孙巧儿！
赵小满不知何时也走出了窑洞，深陷的眼窝看着蹲在泥板前的孙巧儿，看着那双此刻闪烁着不同于平日怯懦、而是某种锐利精光的眼睛。额心的印记没有任何波动，但她能感觉到，这少女在数字方面，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直觉和掌控力。
“…以后…” 赵小满嘶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账目…交给她。”
王嫂子如释重负，又有些惭愧，连忙将泥板和刻签推向孙巧儿：“好好好！巧儿，这…这可就拜托你了！俺这老眼昏花的…”
孙巧儿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俺…俺不行…俺就是瞎说的…”
“让你管你就管！” 快嘴刘一拍大腿，兴奋道，“这可是大事！以后咱卖了多少钱，换了多少东西，心里都得有本明白账！巧儿，你这本事，可比你干活有用多了！”
孙巧儿看着众人信任的目光，又看向那块承载着女户们所有生计希望的泥板，一股从未有过的、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沉重的泥板和刻签，仿佛接过了无价的珍宝。
泥板珠玑，算筹天成。
这意外发现的天赋，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盏小灯，虽微弱，却精准地照亮了女户联盟前行道路上至关重要的一环——数理之明。而这盏灯，将由这个刚刚逃离虎口的孤女，小心翼翼地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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