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是陈玄穿越至秦以来，感觉最为漫长和煎熬的等待。每一刻，他仿佛都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沉重搏动的声音，那声音与工地上永不停歇的劳作噪音交织，敲打着他的神经。他照常巡视工地，指导轨道铺设的收尾工作，解答工匠们的疑问，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被他悄悄塞进文书最底层的图纸，如同一块烧红的炭，在他心底持续灼烧。
他仔细复盘了自己的举动。图纸上的标记和注释，他自认已经足够隐晦，若非对陵墓布局和权力争斗有相当了解的人，绝难看出端倪。但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嬴朔的敏锐，赌的是他对皇室的忠诚，赌的是他对自己那点尚未耗尽的好奇与赏识。如果嬴朔看不出，或者看懂了却选择漠视，甚至……为了自保而将图纸连同他陈玄一起交给李斯，那么结局可想而知。
工地上，李由来访的余波仍在荡漾。丞相府长史亲自赏赐一个匠作营的工师，这在等级森严的秦帝国并非小事。一些中下层官吏对陈玄的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巴结，仿佛他已半只脚踏进了丞相府的门槛。而另一些，尤其是那些明显依附于嬴朔的属官，看他的眼神则多了几分审视与疏离。
张禳私下里提醒他：“陈师，如今营内流言四起，都说您即将飞黄腾达，被丞相简拔于微末。这话……听着是捧杀啊。”
陈玄只能苦笑。他无法解释，那看似风光的赏赐，实则是催命的符咒。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两侧皆是深渊。
就在陈玄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第三天下午，嬴朔的传令兵终于到了。没有预想中的大队人马，只有一名普通的亲卫，带来了一句简单的口信：“嬴大人请陈工师至官署，商议石料运输后续事宜。”
语气平常，与以往召见商议公事时别无二致。陈玄的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福是祸，就在此刻。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着亲卫走向位于工地核心区域、戒备森严的监工官署。
嬴朔的官署依旧简朴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竹简和墨汁的味道。嬴朔本人正伏案批阅文书，听到通报，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亲卫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油灯的光晕在嬴朔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上跳跃，他的目光落在陈玄身上，平静无波，却让陈玄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陈工师，”嬴朔开口，声音平稳，“盘山轨道初成，功效卓着，辛苦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苦。”陈玄躬身应答，心跳如鼓。
嬴朔没有再继续工程的话题，他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仿佛敲在陈玄的心上。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前日，李由长史来过。”嬴朔忽然话题一转，语气依旧平淡，“还给了你不少赏赐。”
陈玄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是。丞相厚爱，下吏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嬴朔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温度，“陈玄，你可知在这骊山，乃至整个咸阳，有多少人盼着丞相的‘厚爱’而不可得？”
陈玄低下头，没有接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可能显得苍白甚至可疑。
嬴朔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连绵的工棚和如蚁的人群。“李斯……丞相他，确是一位爱才之人。尤其爱惜像你这样，身怀奇技，又能办实事的人才。”他顿了顿，回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他给你的，是锦绣前程。你……心动吗？”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回答不心动，显得虚伪；回答心动，则等于承认自己有投靠李斯之心。
陈玄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嬴朔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大人，下吏乃一匠人，所求者，无非是将手头之事做好，不负所学，亦不负这骊山数十万人的辛劳。至于前程……下吏以为，脚踏实地，做好本分，前程自在其中。至于丞相赏赐，下吏只当是勉励，唯有更尽心竭力，以报帝国。”
他避开了直接表态，将话题引回了“本分”和“做事”上。
嬴朔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眼神深邃，似乎在判断他这番话有几分真心。良久，他缓缓走回案几前，从一摞文书的底部，抽出了那份陈玄再熟悉不过的鞣皮图纸。
陈玄的呼吸几乎停滞。
“你的工程建议，我看过了。”嬴朔将图纸在案几上摊开，手指随意地点在陈玄做了标记的那个“位置”附近，“此处结构，依秦律营造法式，并无不妥。你所谓的‘隐忧’……从何而来？”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陈玄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他不是在质疑，而是在索要更明确的答案，或者说，在确认陈玄的立场和消息来源。
陈玄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能再闪烁其词。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大人明鉴。法式或许无误，但人心难测。下吏日前偶然听闻，有人似乎对此处‘格外关切’，意在借此‘位置’，行非分之事，恐……动摇国本。”他再次强调了“国本”二字。
这一次，他说得比图纸上更明白了一些。
嬴朔的眼神骤然收缩，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陈玄，那股属于皇室子弟和监工重臣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偶然听闻？从何处听闻？”
陈玄垂下眼睑：“工地之上，人多口杂，流言蜚语，难辨源头。下吏亦不敢妄断，只是……宁信其有，不敢信其无。故冒昧禀告大人，望大人明察。”
他不能供出墨工，那会立刻将墨工置于死地。他只能将信息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流言”。
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嬴朔的手指在那个标记点上重重地点了几下，然后猛地将图纸合上。
“你好大的胆子！”嬴朔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仅凭捕风捉影的流言，就敢妄议天家之事，揣测丞相属吏行止！陈玄，你可知这是何等罪过？！”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在陈玄耳边炸响，让他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最担心的情况，难道真的要发生了？
然而，预想中的唤入卫兵、当场拿下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嬴朔在厉声质问之后，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继续审视着面色发白、但依旧强自镇定的陈玄。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陈玄甚至能听到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突然，嬴朔身上的凌厉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他重新坐回案后，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罢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你的忠心……或者说，你的谨慎，本官知晓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陈玄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嬴朔将那份图纸拿起，走到房间角落的一个铜盆旁，盆内正燃着炭火，用于取暖和偶尔焚烧一些废稿。他没有任何犹豫，将那份关乎重大秘密的图纸，直接投入了熊熊炭火之中。
鞣皮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陈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嬴朔背对着陈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你我之间的对话，以及这份图纸，从未存在过。明白吗？”
陈玄瞬间明白了嬴朔的用意。他在保护自己！销毁证据，切断一切可能被追查的线索。这不仅仅是在保护他陈玄，更是在保护嬴朔自己，以及他们可能共同面对的潜在威胁。
“下吏……明白！”陈玄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嬴朔此举，等于默认了他提供的消息的重要性，并且选择与他站在了同一条船上，至少暂时是如此。
嬴朔转过身，目光深沉：“李斯势大，爪牙遍布朝野与工地。你近日风头太盛，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今日之后，谨言慎行，专注于你的工程技术，非召不得擅入地宫核心区域。其余诸事……我自有计较。”
他这是在划出保护圈，也是在下达封口令。
“诺！”陈玄躬身应道。
“下去吧。”嬴朔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文书，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陈玄依言退出官署，当他踏出那扇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
回到自己的匠房，陈玄关上门，靠在门板上，久久无法平复激荡的心情。他赌赢了！嬴朔选择相信他，或者说，选择利用他提供的信息去应对李斯的阴谋。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脆弱而危险的同盟。
虽然过程惊险万分，但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他成功地将警告传递给了可能有能力干预的一方，并且暂时获得了嬴朔的庇护。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权力斗争的泥潭。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相对超然的“技术人才”，他已经被打上了潜在的“嬴朔一派”的标签。
李斯的威胁并未解除，反而因为他的这次告密（如果对方能察觉到的话）而变得更加致命。他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他走到窗边，望向远处嬴朔官署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如同这黑暗骊山中的一座孤岛。嬴朔所谓的“自有计较”，会是什么？他会如何应对李斯在陵墓中埋钉子的行为？是暗中破坏，还是伺机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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