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在黎明前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风声渐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覆盖了废墟的每一寸疮痍，也暂时掩埋了昨夜生死边缘的挣扎。
寒冷依旧刺骨，但那种仿佛要冻结灵魂的急迫感，随着雪停而稍稍缓和。
池小橙是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中，感受到怀中身躯传来微弱却持续的热度时，才敢真正合眼片刻的。
哈尔依旧昏迷，但呼吸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游丝，而是变得稍微平稳绵长了一些，脸颊也褪去了那层骇人的死灰色。
他身体依旧冰凉，但至少，不再像个不断散失热量的冰窟。
这细微的好转，对她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僵硬麻木的身体，生怕惊醒他，也怕打断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回暖。
棚屋里，互相依偎着取暖的人们也陆续醒来，劫后余生的庆幸写在每一张疲惫的脸上，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
魔法失效的阴影，如同这化雪时更显阴冷的天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池小橙安置好哈尔，替他掖好那件已经变得和她体温一样冰凉的外套，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
她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只是等待。
等待魔法恢复？等待救援？
经历过昨晚，她不再把希望完全寄托于这些不确定的东西。
她走出棚屋，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死寂的白。
战争留下的焦土被完美地掩盖，却也抹去了所有生命的痕迹。
这种纯净的虚无，比满目疮痍更让人感到窒息。
她漫无目的地在废墟边缘走着，下意识地寻找着，寻找任何一点能证明生命曾存在、并能继续存在的迹象。
或许是一棵未被烧尽的草根，或许是一只躲过严寒的虫豸。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的脚尖踢到了雪层下一个硬物。她蹲下身，徒手扒开冰冷的积雪。
积雪下是烧焦的、板结的泥土，而在那一片漆黑之中，赫然躺着一截干枯的、约莫手臂长短的树枝。
那树枝通体呈深褐色，表面布满皲裂的纹路，毫无生气，显然是在很久以前的火灾中就已碳化死去。
但它的形态却很特别，枝干曲折有力，即便失去了所有叶片，也能依稀辨出某种优雅的骨架。
池小橙的心猛地一跳——这是樱花的树枝！
她认得这种姿态，在她故乡的公园、在苏菲寄来的照片里，樱花树就是这样，即使枯萎，也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
这截枯枝，像一具微小而倔强的骸骨，躺在象征死亡的焦土和白雪之间，无声地诉说着曾经有过的绚烂，以及被战火无情摧残的结局。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池小橙将它捡了起来。
枯枝很轻，仿佛一捏就会碎成齑粉。
她握着它，指尖传来碳化的粗糙感，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冰冷，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共鸣。
她拿着枯枝回到哈尔所在的棚屋。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墙坐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只是那清明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某种……了然的沉寂。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枯枝上，微微一凝。
“找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门轴转动。
“一棵树……或者说，一棵树的墓碑。”池小橙将枯枝递到他面前，“是樱花。它死在这里了。”
哈尔沉默地看着那截毫无生命迹象的树枝，嘴角扯起一个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带着自嘲：“倒是应景……在这片坟场里。”
他忽然伸出左手，指尖轻轻拂过枯枝的表面。
随着他微弱的魔力波动，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粉色光芒在他指尖闪现，试图渗入枯枝。
但那光芒如同水滴落入烧红的烙铁，瞬间就消散了，枯枝没有任何变化，连一点湿润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哈尔的手颓然垂落，呼吸因为这徒劳的尝试而急促了几分，他闭上眼，低声道：“……连最后一点……也做不到了。”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让池小橙鼻子一酸。
他是在说他的魔力，也是在说这片土地，说他们所有人的处境。
看着他这副模样，池小橙心里那点因为找到“遗迹”而产生的感伤，忽然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固执的情绪取代。
她握紧了枯枝，转身走出棚屋，在门口附近找了一小片相对松软、没有被完全烧焦的土地。
她用手扒开积雪，挖开冰冷坚硬的冻土，不顾指尖被划破的刺痛，硬是挖出了一个小坑。
然后，她郑重地将那截樱花枯枝，垂直地插了进去，再将泥土仔细地回填、压实，让它在雪地中露出小半截焦黑的身躯，像一座小小的、孤独的墓碑。
哈尔不知何时挪到了门口，倚着门框看着她完成这一切，灰色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有什么用？它已经死了。”
池小橙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截“墓碑”，声音平静却坚定：“我知道它死了。但也许……会有别的种子，被风吹来，被鸟带来，落在它旁边。也许不会。但把它种下去，至少……算是个纪念。”
她顿了顿，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而且，自然长大的……才像我的故乡。魔法变出来的，总觉得……不真实。”
她想起故乡那些无需魔法、每年春天如期绽放的樱花，想起那种扎根于土地、顺应四季轮回的生命力。
那是一种不同于魔法奇迹的、更踏实、更坚韧的力量。
夜幕再次降临，化雪时的夜晚比下雪时更冷，是一种湿漉漉、沁入骨髓的寒意。
棚屋里，人们靠在一起取暖，忧虑着食物和未来。
池小橙躺在哈尔附近，听着他比昨夜平稳但仍显虚弱的呼吸，久久无法入睡。
白天种下枯枝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不仅仅是一个纪念，更像是一个无言的承诺，一个对抗虚无的姿态。
鬼使神差地，她再次悄悄起身，来到那截插在地上的樱花枯枝前。
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得那焦黑的枝干更加孤寂。
她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抚摸，而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还算温热的掌心，轻轻握住了露出地面的那一小截树枝，然后，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形成一个合握的姿势。
她就这样蹲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截早已死去的、深埋于冻土之下的根系可能存在的区域。
这是一个愚蠢的、毫无科学依据的行为，她知道。
一截碳化的枯木，怎么可能因为一点体温就复活？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仿佛通过这个动作，她能将自己那份不愿放弃的、微弱的希望，传递到这片冰冷的土地里。
能向这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焦土证明，还有人记得，还有人等待，还有人愿意用最笨拙的方式，期盼着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寒气从地面和空气中不断侵袭着她，她的手脚很快冻得麻木，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但她没有松开手，只是更紧地合拢掌心，仿佛握住的是最后一粒救命的火种。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不远处，倚着门框的阴影里，哈尔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在月光下瑟瑟发抖却固执的背影，看着她那徒劳的、近乎仪式般的温暖举动。
他灰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情绪微微动了一下，像冰封的湖面下，悄然划过的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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