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望海楼，褪尽了白日的繁华与喧嚣。朱漆大门紧闭，高悬的灯笼大多已熄灭，只余几盏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斑驳的光影，勉强勾勒出飞檐斗拱的轮廓。整座楼宇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静无声，唯有夜风吹过檐角铃铛，带来几丝空灵的轻响，更添几分深夜的寂寥与神秘。
顾瑾带着秋葵，如同暗夜中的两道轻烟，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为数不多的守夜人，来到了望海楼顶楼最为隐秘的“腾龙阁”外。
阁门虚掩着，一线暖黄的烛光透出，在冰凉的地板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光带。顾瑾对秋葵点了点头，秋葵会意，身形一闪，便隐入了廊柱的阴影之中，如同融入了夜色。
顾瑾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室内陈设雅致，熏着淡淡的冷香。一个挺拔的玄色身影正临窗而立，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宽肩窄腰，身姿如松，仅一个背影，便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尊贵与压迫感。
顾瑾脚步微顿，心中警惕更甚，率先开口，声音清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阁下飞箭传书，约我相见，却为何不直面于我，何必躲躲藏藏？” 她语带试探，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背影，试图找出任何熟悉的特征。
萧策闻言，心中失笑：这小狐狸，戒备心果然重。他缓缓转过身，烛光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最终完全展现在顾瑾面前。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目光落在顾瑾带着审视的脸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沈二小姐倒是记性不太好，这才见面不久，就将本王忘得一干二净了？”
顾瑾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你就给我一个背影，我还没有跟你熟到看见你的背影就知道你是谁的地步吧？再说，您老人家位高权重，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见面癖好？她面上却瞬间切换成一副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浮起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微微屈膝行礼：“原来是睿王殿下。臣女眼拙，殿下恕罪。” 她直起身，语气看似恭敬，却在不经意间加重了某些词的读音，“怎么会忘记殿下您呢？殿下可是在赏菊宴上‘举荐’臣女，让我替大姐姐表演才艺，好生‘风光’了一回呢。而且，殿下才在这望海楼‘款待’过臣女，如此‘厚爱’，臣女铭感五内，岂敢或忘？”
萧策听着她这夹枪带棒、明褒暗讽的话，眼底的笑意反而深了些。果然，这小狐狸还记着赏菊宴的仇呢。他今日约她前来，本就有化解之意。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语气放缓了些：“先坐下说话吧，不必离本王那么远。放心，本王若想害你，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顾瑾看着他看似认真的神情，心中权衡片刻。既来之，则安之。她依言走到桌边，在萧策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脊背挺直，姿态不卑不亢。
萧策见她坐下，便也撩袍落座，直接切入主题：“赏菊宴之事，是本王故意为之。”他开门见山，目光坦诚地看着顾瑾。
顾瑾心中冷哼：果然！她就知道这老狐狸没安好心！她冷眼瞧着萧策，倒要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将你推出去，确有试探之意。”萧策不躲不闪地迎上她带着讥诮的目光，继续道，“也确实想撕开你那层过于完美的‘懦弱’伪装。本王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糊弄，尤其是一个……”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明明狡猾得像只狐狸，却偏要装成怯懦兔子的有趣之人。”
顾瑾心头火起，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讽刺的弧度：“哦？那殿下现在满意了？看到臣女并非兔子，而是只会龇牙的狐狸？不过，殿下这番‘好意’，可是差点将臣女置于炭火之上。”
萧策看着她强压怒火、故作平静的样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语气变得郑重：“此事，是本王考虑不周。利用你试探皇后反应，却让你承担了风险。本王向你道歉。”
顾瑾愣住了。她没想到萧策会如此直接地认错道歉。这位权势滔天、向来冷硬的睿亲王，竟会向她一个不受宠的女子低头？虽然这道歉听起来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强势，但其中的诚意，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这反而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准备好的反击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波澜，声音也下意识地缓和了些：“殿下言重了。臣女人微言轻，当不起殿下道歉。况且……殿下此举，倒也阴差阳错，让臣女有了由头可以慢慢‘改变’，不必再终日戴着那懦弱面具。” 这倒是实话。
“你当得起。”萧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本王从不轻易道歉，但若错了，便认。”
这句话，低沉而有力，像一颗石子投入顾瑾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抬起头，重新看向萧策。烛光下，他冷硬的轮廓似乎被柔和的光晕模糊了边缘，那双总是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中，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略带怔忡的身影。那目光中，有欣赏，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甚至……还有一抹连他自己或许都未完全明晰的、名为“在意”的微光。
萧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道歉。他本可以继续高高在上地掌控一切，看着她在这泥沼中挣扎，作为消遣。但上次在望海楼，看到她与秦无双在一起时那干净明亮、毫无负担的笑容，再对比她面对自己时的小心翼翼和此刻强装的镇定，他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烦躁和不悦。他不想她怕他，更不想她将他归于“敌人”一类。这种陌生的情绪驱使着他，做出了这番不符合他性格的举动。
他看着顾瑾微微愣怔的样子，那双总是充满算计或伪装怯懦的眸子，此刻带着真实的困惑，竟有种别样的灵动。他心中那点莫名的愉悦感又升腾起来，觉得这小狐狸露出真实情绪的模样，顺眼多了。
顾瑾迅速回过神来，将那一丝莫名的悸动压下。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端起面前早已斟好的茶，指尖微凉，借这个动作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抬眼看向萧策，目光恢复清明：“殿下约我前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向臣女道歉吧？”
萧策赞赏于她的迅速调整能力，也端起茶杯，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顺势接话：“是。听雪阁之事，你务必要小心。”
顾瑾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不解：“哦？殿下指的是什么？臣女那日与秦小姐只是偶然路过，并未听清什么。”
萧策挑眉，似笑非笑：“哦？是吗？那为何二位出来时，脸色那般难看？沈二小姐，在本王面前，就不必装糊涂了。与王芸熙密谋之人，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顾瑾心知瞒不过他，便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睿王殿下既然知晓，何必卖关子？莫非此人连殿下您都觉得棘手，不敢得罪？” 她故意用上了激将法。
萧策闻言，低笑出声，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激将法对本王无用。不过，你倒是猜对了一半——处理起来，确实有些棘手。至于不敢得罪？”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这京城之中，尚无本王不敢得罪之人。只是，本王的消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沈二小姐，你想知道答案，准备用什么来交换？本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顾瑾眯起了眼睛，心中暗骂：老狐狸！果然在这里等着她呢！想空手套白狼？没门！
她脸上却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甚至带着几分天真无辜的笑容：“王爷说笑了。臣女一个不受宠的嫡女，身无长物，哪有什么能入您法眼的报酬？不过……”她话锋一转，眸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匕首，“臣女知道的某些事情，或许比王爷您想象的要多那么一点点。比如，这望海楼……”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观察着萧策的反应。只见萧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面色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
顾瑾心中更有底了，继续说道：“这望海楼，原址可是一处生意极好的金银铺子，名曰‘宝光阁’，开在这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日进斗金。可奇怪的是，不过半年前，这‘宝光阁’的东家竟突然急着出手铺面，举家迁离京城。紧接着，这地段绝佳的铺面，就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殿下您的望海楼。”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寂静的街道，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敲在萧策心上：“殿下您说，是何人能有如此大的能量与手腕，能让一个正当红的店铺东家心甘情愿、甚至可说是‘仓皇’让出这聚宝盆？又是何人，需要借助这样一座日进斗金、宾客盈门的酒楼，来掩饰其真实目的——比如，收集往来官员、世家子弟的谈话秘辛，窥探朝堂动向，甚至……暗中结交势力，布下一张庞大的情报网？”
顾瑾转过身，目光直视萧策，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冰冷如霜：“殿下，您说，若我不小心将望海楼背后真正的主人，以及它可能存在的‘特殊’用途，透露给那么一两位说书先生，或者，不小心让太子殿下、靖王殿下那边听到些许风声……他们会不会对您这处‘消遣之地’产生浓厚的兴趣？届时，殿下您苦心经营的这盘棋，会不会变得……举步维艰呢？”
萧策的眼神随着她的话语，渐渐变得幽深而危险，如同盯上猎物的猛兽。他缓缓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一股凛冽的杀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
顾瑾感受到那股压力，心脏狂跳，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迎着他危险的目光，嫣然一笑，补充道：“殿下此刻是不是在想，或许让臣女‘意外消失’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可惜，臣女惜命得紧。来之前，已命人将‘宝光阁’易主的前因后果，以及一些有趣的猜测，写成了数个版本，交给了京城几位素以胆大敢言着称的说书先生。若今日臣女未能安然回到沈府，那么明日，望海楼的故事，只怕会比最精彩的话本还要引人入胜。殿下，您说呢？”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萧策紧紧盯着顾瑾，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顾瑾也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尽管手心已经沁出冷汗。
突然，萧策周身那股骇人的气势一收，他竟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从胸腔震动发出，带着几分真正的愉悦和惊叹：“好！好一个沈婉清！果然胆色过人，智谋超群！本王倒是小瞧你了！” 他眼中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充满了激赏，“敢如此威胁本王的，你是第一个！”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宣纸，执起狼毫笔，蘸饱了墨，挥毫写下了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然后将其推向顾瑾。
顾瑾凝神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赫然写着——
丽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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