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的尾气还没散尽,林暮站在站牌下,脚底板又开始发烫。刚从空调坏了的公交车里出来,热气像一张网,瞬间把他罩住。红卫家属院没有大门,只有两排歪歪扭扭的红砖楼夹着一条土路,路口立着个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红卫家属院”,漆皮掉了大半,“卫”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道没愈合的疤。
林建国走在前面,步子比在火车站时快了点,像是急着把什么东西甩掉。林暮跟在后面,背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他把背包往上提了提,手指触到帆布磨破的那个角,心里有点发慌。
家属院里的路是土路,被踩得坑坑洼洼。前几天下过雨,低洼处积着水,太阳一晒,蒸起股腥甜的土味。路边的红砖楼一栋挨一栋,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红砖,有的地方用水泥糊过,新水泥和旧墙颜色差得远,像打了块补丁。楼与楼之间拉满了晾衣绳,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风里晃荡,有件蓝白条纹的校服被吹得翻了面,露出里面磨破的衣角。
“看,那是谁家的孩子?”
林暮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他没回头,脚步却下意识地放慢了点,往林建国身边靠了靠。
“像是老林家的那个……叫啥来着?”另一个声音接话,带着点不确定。
“林建国呗,还能是谁。那孩子……不是送出去了吗?”
“听说又送回来了,城里爹妈不要了?”
“嘘——小声点。”
林暮的脖子有点发烫,他盯着林建国的背影,男人的工装衫后颈那块汗湿的印子更大了,像片深色的云。他把书包抱得更紧了,手指抠着帆布上的破洞,露出的棉絮被他捻成了小团。
路边有几个小孩在玩弹珠,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看见他们过来,都停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林暮。其中一个胖点的孩子突然捡起块土疙瘩,朝林暮脚边扔过来,土疙瘩“啪”地砸在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
“嘿!外来的!”胖孩子喊了一声,声音又尖又亮。
林暮吓得往旁边躲了躲,林建国猛地转过身,眉头皱得死紧。那几个孩子立刻缩回了脖子,嬉皮笑脸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嘴里还嚷嚷着什么。
“甭理他们。”林建国的声音有点哑,说完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步子更快了。
林暮跟在后面,心跳得有点快。他看见不远处的楼门口坐着个老头,手里摇着蒲扇,眼睛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走过,老头才转头跟旁边的老太太低声说了句什么,老太太也朝他这边望过来。
家属院里的电线拉得乱七八糟,从这家的阳台扯到那家的楼顶,有的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几乎要碰到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尾巴一翘一翘的。风一吹,电线晃悠起来,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留下电线在空中荡着秋千。
“三栋,这边。”林建国拐进两栋楼之间的夹道,夹道里堆着些杂物,一个旧沙发,几个破纸箱,还有半袋没吃完的煤球,煤球上长了层绿霉。
楼道里很黑,即使是大白天,也只能看清脚下的路。一股混合着油烟、饭菜和霉味的热气扑面而来,林暮忍不住皱了皱眉。楼梯是水泥的,有的台阶缺了角,露出里面的碎石子。扶手是铁的,锈得厉害,摸上去糙得硌手。每上一层楼,拐角处都堆着东西,有的是煤球炉子,有的是腌菜坛子,还有一辆掉了轮子的旧自行车,车座上蒙着层灰。
“楼道暗,慢点。”林建国说了一句,伸手扶了扶墙上的扶手,铁扶手发出“吱呀”一声响,掉下来一小块铁锈,落在林建国的手背上,他甩了甩手,铁锈掉进了楼梯缝里。
他们住在一楼,不用爬太高。林暮数着台阶,一共九级,每一级都高低不平。到了二楼平台,林暮看见墙上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请勿高空抛物”,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像是后来添上去的:“谁家又扔垃圾了?素质!”字迹歪歪扭扭的,墨迹都晕开了。
“到了。”林建国在一扇门前停下。
门是深棕色的木门,上面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白茬。门把手上挂着串钥匙,钥匙链是个掉了漆的铁皮青蛙,林暮小时候好像见过这种,一捏会“呱呱”叫。林建国从裤袋里摸出钥匙,串在铁皮青蛙上,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股更浓的气味涌了出来。不是外面那种混杂的味,是家里的味——旧木头的霉味,油烟的糊味,还有点淡淡的药味,混在一起,闷闷的,像很久没开窗透气。
“进来吧。”林建国推开门,侧身让林暮进去。
屋里很暗,即使开着灯,光线也昏昏沉沉的。灯泡是老式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中央,用一根旧电线吊着,开关拉绳上系着个红布条,布条都褪色了,变成了浅粉色。
客厅很小,摆着一张掉漆的木桌,几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的腿用铁丝绑着,歪歪扭扭地站在那儿。墙角堆着几个蛇皮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墙上贴着张旧报纸,报纸上的日期已经看不清了,只隐约能看见“钢铁产量”几个字。报纸旁边挂着个相框,玻璃上蒙着层灰,里面是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蓝色工装,站在一个巨大的厂房前,笑得挺开心,看着比现在年轻不少,头发也没那么秃。
林暮的目光在照片上停了一下,又赶紧移开,落在地上。地上铺着水泥地,有的地方裂了缝,缝里塞着些头发丝和灰尘。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双旧布鞋,鞋头磨平了,跟林建国脚上那双很像。
“家里乱。”林建国搓了搓手,显得有点局促,“我一个人住,也懒得收拾。”
林暮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眼睛飞快地扫过房间。客厅另一边有个门帘,蓝色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字都发白了。门帘后面应该是卧室,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张床。
“你……”林建国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后指了指客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你的房间在那儿。”
林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更小的房间,门是木板的,上面有个破洞,用硬纸板堵着,纸板上还用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林建国走过去,拉开那扇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惨叫,像是要散架。
“以前是储物间,”林建国说,“我收拾了一下,能住人。”
林暮跟着走过去,往房间里看。
房间很小,大概只有三四平米。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床板是旧的,有的地方已经变形,床垫薄薄的,上面铺着条蓝白格子的床单,床单洗得发白,边角有点破。床对面是个掉漆的木柜,柜子门歪了,关不严实,露出里面叠着的几件旧衣服。墙上糊着旧报纸,报纸都发黄了,有的地方卷了边,露出里面的水泥墙。窗户朝西,玻璃上有一道裂缝,用透明胶带粘着,胶带也发黄了,像条丑陋的疤。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斜斜地落在地上,在灰尘里划出一道光柱。光柱里,能看见灰尘在不停地飞,像一群小虫子。
林暮站在门口,没动。他能闻到房间里的味,是旧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味,还有点淡淡的霉味,跟客厅的味不太一样,更闷一点。
“床底下有新的被褥,”林建国指了指床底,“你自己铺一下。”他顿了顿,又说,“桌上有台灯,晚上写作业能用。”
林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床头柜上果然放着个旧台灯,塑料外壳都发黄了,灯口歪着,像是被摔过。
“嗯。”林暮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小,他把背包放在地上,帆布包碰到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林建国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顺手把门带上了。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上的报纸又往下卷了点边。
房间里只剩下林暮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听着外面林建国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还有拉开抽屉的“哗啦”声。阳光从窗户的裂缝里照进来,落在他的手背上,有点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跟这个房间的粗糙有点格格不入。
背包还放在地上,他弯腰把背包捡起来,放在床上。床板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在抗议。
这就是他以后的房间了。在这个叫铁北的地方,在这个叫红卫家属院的红砖迷宫里,一个狭小的储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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