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灌入周浦村。玉兰姐家的院子里，袁荷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手指翻飞地修补着一张巨大的渔网。麻线在她指尖穿梭，动作熟练却掩不住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轻愁。
“袁荷妹子，”一旁的玉兰放下手中的梭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是姐多嘴，你看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小的，日子过得太难了。咱们村的景林，你是知道的，人老实，身子骨也壮实，家里就他一个，虽说沉默寡言了些，但会疼人。他……他私下里托我问过好几回了……”
玉兰姐观察着袁荷的脸色，继续道：“你要是点头，这日子不就轻松多了？有人帮你担着，何苦把自己累成这样？”
袁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穿梭的速度。她抬起头，对玉兰姐露出一个浅淡而疲惫的笑容，摇了摇头，却没有接这个话头，反而轻声问道：“玉兰姐，最近……村里或码头，还有没有什么零散的活计？洗衣、劈柴、打扫都行，我想再多接一些。”
玉兰姐看着她那执拗的样子，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急不来，只好道：“行，我帮你留意着。你啊……就是太要强。”
袁荷低下头，继续沉默地补网。要强吗？或许吧。但更多的是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苦楚与隔阂。她的心早已被那个叫许时瑾的男人和随之而来的惨痛回忆填满、又掏空，再也容不下旁人。再婚？她从未想过。她只想守着弟弟和儿子，把这艰难的日子一天天熬下去。
回到东头那间清冷的石屋，袁生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小碟咸鱼干。四岁的袁安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等着母亲和舅舅。
饭桌上，袁生扒拉了几口粥，犹豫了许久，还是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光芒：“姐，今日先生又找我了。”
“嗯，先生说什么？”袁荷夹了一小块咸鱼放到袁安碗里，柔声问。
“先生说……说我开春后，明年二月，就可以……可以去县城参加县试了。”袁生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
袁荷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去县城……考？需要考多久？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袁生闻言，兴奋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他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粥，声音嗫嚅着，几乎细不可闻：“先生说了，光是请廪生老爷作保，就要……就要二两银子。还有报名、笔墨、去县城的盘缠、住店吃饭……林林总总，先生估算，怕是……怕是最少也得三四两银子才能打住……而且，若是县试过了，四月还要去府城考府试和院试，那花费……就更……”
三四两银子！
袁荷的呼吸一窒，脸色瞬间苍白。这个数字像一块冰，砸得她浑身发冷。她所有的积蓄，那个藏在瓦罐底层、数了无数遍的铜钱，串起来也远远不到一两银子。三四两！这简直是她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袁安似乎也感受到这份压抑，乖乖地不敢再吵闹。
袁生看着姐姐瞬间失血的脸色和那骤然空洞的眼神，心中一痛，急忙道：“姐！要不……要不我就不考了！我以后专心帮你干活，供安儿长大！读书……太费钱了……”
“胡说！”袁荷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尖锐。她看着弟弟那懂事得让人心疼的模样，胸口堵得发慌。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眶的酸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考！必须去考！这是你的前程，也是我们沈家……唯一的指望了！钱的事，你不用管，姐姐来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夜深人静，袁安和袁生都已睡下。袁荷躺在冰冷的板铺上，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耳边是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声，如同她此刻纷乱无助的心潮。
三四两银子……去哪里弄？就算她不吃不喝，日夜不停地做工，在明年二月前，也绝对攒不够。更何况，这仅仅是县试的花费。如果袁生争气，真的考过了县试，接下来去府城的路费、花费更是翻倍不止。他们现在，连吃饱穿暖都已是勉强维持……
绝望如同潮水，一波波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动用那件东西吗？那个她藏了两年，宁愿饿死也从未想过要拿出来的玉佩？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了，可是，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换钱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大内。
紫宸宫中灯火通明，气氛却有些凝滞。顾砚之躬身立在御案前，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
“陛下，”他声音沉缓，“您登基已逾两年，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如今……朝野上下，关于立后选妃、延绵国嗣的呼声日益高涨。国不可无本，皇室不可无嗣，此乃江山社稷之重啊！还望陛下以大局为重，早定中宫，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许时瑾坐在龙椅上，手中朱笔未停，批阅着奏章，闻言头也未抬，只冷冷地丢出一句：“朕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顾砚之心中叹息，他知道皇帝的心结所在，但仍不得不劝：“陛下，老臣知道您心系……故人。可茫茫人海，找寻非一日之功。而国事家事，皆不容久拖。即便他日寻回，中宫之位，亦需早定名分，以免……”
“够了！”许时瑾猛地将朱笔掷于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抬起头，眼中是压抑的怒火与深深的疲惫，“顾阁老！朕的家事，朕自有分寸！朝堂之上，有多少亟待处理的政务？边境屯田、漕运革新、吏治考核，哪一件不比这些更紧要？立后之事，休要再提！”
他胸口微微起伏，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所谓的“自有分寸”是什么。他在等。等他的明荷，等他那个在沈家小院里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皇后。找不到她，这后宫纳再多的妃嫔，立再显赫的家族之女为后，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背叛。
顾砚之看着皇帝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决绝，知道今日是无法再劝了，只得深深一揖，忧心忡忡地退出了大殿。
殿门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许时瑾靠在龙椅上，揉了揉刺痛的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北方。
他的皇后，在哪里？是否正在某处，如同他一般，受着思念与苦难的煎熬？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苦寻不到的皇后，此刻正躺在海边一座破旧石屋的冷硬板铺上，为了弟弟区区几两银子的考试费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迫与挣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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