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窗棂，在下屋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荷端着一盆清水，拿着抹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五哥和父亲去地里了，她想着趁此机会将他这间简陋的屋子再仔细收拾一番。
她细心擦拭着桌椅，扫净角落的浮尘。目光落到那张由木板和干草搭成的床铺时，她想着将被褥拿出去晒晒，驱散这山间春日残留的潮气。她俯身，熟练地卷起铺盖，然而，就在她抬起垫在下面的厚厚稻草时，两个小巧的物事赫然映入眼帘。
一个是她亲手所绣、那个深蓝色绣着青竹纹样、装着艾草的小荷包。看到它被如此珍视地藏在枕下，明荷的心尖像是被蜜糖裹了一下，泛起丝丝甜意。
可紧挨着它的另一个荷包，却让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精致到令人屏息的荷包。
料子是某种她说不出的、泛着柔和光泽的锦缎，颜色是沉静的深青色，上面用极其繁复细腻的针法，绣着栩栩如生的并蒂莲。那莲花并蒂而生，花瓣层叠，线条流畅灵动，金丝银线勾勒其间，在阳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无论是布料还是绣工，都远超她的认知，与她自己那个粗布荷包放在一处，对比强烈得刺眼。
明荷怔住了，手指下意识地抚上那冰凉的、滑腻的缎面。并蒂莲……永结同心……这是男女之间表达情意、期盼白头偕老的象征。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她的脑海，盘踞不去。
这绝非五哥所能拥有的东西，更非这十里八乡任何一个女子能绣得出的。它来自一个她无法想象的、遥远而高贵的地方。这定是他“以前”还是贵公子时，某位与他身份相配的高贵女子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所以他才会如此珍视，与她送的荷包一同藏在枕下，日夜相伴。那他对自己……又算什么呢？是他落难时的慰藉？是一时兴起的玩弄？巨大的酸楚和委屈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拿着那个华丽的荷包，呆呆地坐在床边，之前的甜蜜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腔的冰凉和混乱。
傍晚，严五和沈父扛着锄头回来了。严五习惯性地在院角的水缸边冲洗，目光却不自觉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平日总会悄悄递来布巾的明荷，此刻却不见踪影。
他心下有些奇怪，回到下屋，准备换下汗湿的衣衫。刚推开门，就看到明荷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明荷？”他唤了一声。
明荷缓缓转过身，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那个他秘不示人的深青色并蒂莲荷包！她的眼圈通红，脸上犹有泪痕，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受伤、质疑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倔强。
她举起荷包，声音因为强忍哭泣而带着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这……这是哪个姑娘送你的？”
严五的脑子“嗡”的一声，脸色骤然变得苍白，随即又因极度紧张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快得近乎粗暴，一把从明荷手中夺回了那个荷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生死攸关的物事。
他不能让她知道！这荷包是他生母——那位早逝的、温婉的元后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上面宫廷御用的纹样和绣法，几乎等同于他太子身份的明证！一旦泄露，不仅他会立刻招来杀身之祸，整个沈家村都可能被卷入滔天巨浪之中！
巨大的恐惧和对她安危的担忧，让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与温和。他神色冷峻，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因为后怕和急切而显得异常严厉，几乎是用呵斥的语气说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以后不要再动我的东西！”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明荷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他激烈的反应，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慌与厉色，在她看来，无一不是被说中了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她没有再争辩，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极度伤心和失望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严五的心猛地一抽。然后，她猛地转身，捂着脸跑了出去，单薄的背影充满了绝望。
严五僵在原地，手中那冰冷的锦缎荷包此刻却像炭火一样灼烧着他的掌心。他深知自己的话像刀子一样伤了她，可他……他能怎么办？
告诉她这是前朝元后的遗物？告诉她他是被全国通缉的“已故”太子许时瑾？不，他不能！那只会把她拖入更危险的境地，让她日夜活在恐惧之中。他宁愿她误会，宁愿她恨他，也不能让她卷入这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无法用谎言去编织一个美好的故事敷衍她，那是对他们之间感情的玷污；他更不能用残酷的真相去吓唬她，那是对她生命的极不负责。
沈家小院的气氛突然就变了。
明荷不再主动与严五说话，甚至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他碰面的机会。吃饭时，她总是低着头，飞快地扒完碗里的饭，便借口离开。
严五也不好总追着她。他看着她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看着她红肿未消的眼眶，心如刀割。他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只能更加沉默地干活，将所有的力气都发泄在田地里，仿佛只有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心口的剧痛。
沈父和袁氏很快就察觉到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异常。
“他娘，明荷和严五这是……闹别扭了？”沈福皱着眉，低声问妻子。
袁氏叹了口气：“我看着像。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问明荷，那丫头就只摇头掉眼泪，什么都不肯说。”
“严五那孩子也是，闷着头不说话，干活比往常还狠。”沈福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满是担忧，“这孩子心里有事，重情，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夜深人静，明荷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泪水一次次浸湿了枕头。她反复回想着那个华美的荷包，回想着严五当时惊慌、严厉、近乎陌生的眼神。
“他太神秘了……”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我们明明……明明都已经知道彼此的心意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有那么多事情瞒着我？那个荷包到底是谁的？他过去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在他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窒息。而这场冷战的另一方，下屋里的严五，同样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胸口的闷痛一刻未曾停歇。他守护着不能言说的秘密，也承受着误解带来的锥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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