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摔在湿滑的青苔上时，后脑勺的疼比上次更厉害。他记得调试那台老信号仪时，屏幕突然跳出一行乱码，跟着就是刺目的白光——上回是杜甫家，这次不知道又砸到哪个朝代的哪块地上了。
撑着胳膊坐起来，满眼都是绿。不是城里公园那种修剪整齐的绿，是野得发狠的绿，树藤缠着老树，草长到膝盖高，空气里飘着水腥气，像是刚下过雨。他低头看了看，牛仔裤上沾着烂泥和草叶，运动鞋里灌满了冰凉的水，手腕上的电子表还在走，2028年10月20日，下午四点零三分。
“有人吗？”他喊了一声，声音撞在树影里，反弹回来的全是鸟叫。
沿着水声往前走，没多远就看见条河，河边搭着间歪歪扭扭的竹屋，屋顶盖着茅草，墙是竹子编的，风一吹沙沙响。竹屋门口蹲着个男人，背有点驼，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袍子，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来划去。
听见脚步声，那男人回过头。看着得有四十多岁，脸挺瘦，下巴上留着点胡子，乱糟糟的，眼睛却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头。
他盯着青林的牛仔裤看了半天，眉头皱成个疙瘩，开口说话时，口音有点怪，但能听懂：“你这衣裳……是哪儿做的？”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青林赶紧解释，怕又被当怪物，“不小心……掉这儿了。想问下，这是啥地方？现在是哪年？”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永州。现在是元和二年。”
永州？元和二年？青林脑子里转了半天，突然想起来——柳宗元！课本里说他被贬到永州，写了好多山水诗，还被人叫“诗囚”。难道眼前这人就是……
“您是……柳宗元先生？”他试探着问。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谈不上先生，就是个贬官。你叫我子厚就行。”他往竹屋里指了指，“进来坐吧，外头潮。”
竹屋里比想象的干净，地上铺着干草，墙角堆着几捆书，用布盖着。靠窗有张竹桌，桌上放着个瓦罐，还有支毛笔，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柳宗元给青林倒了碗水，碗是粗瓷的，边缘有点磕坏了。
“刚从长安来？”柳宗元问。
“不是，”青林喝了口水，有点涩，“比长安还远，坐车得……好几天。”他不敢说几百年，怕吓着人。
柳宗元没追问，只是笑了笑：“看来是个富庶地方。不像这儿，除了山就是水，连条好路都没有。”他拿起桌上的毛笔，在手里转了转，“我来这儿三年了，每天就对着这些山山水水发呆。”
青林想起课本里的《江雪》，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原来就是在这种地方写的。他往窗外看，远处的山被云遮着，河面上飘着雾，真有点诗里的冷清劲儿。
“您每天都干啥？”青林问。
“走路，”柳宗元说，“顺着河走，走到没路了就回来。看见有意思的石头、树，就记下来。”他指了指墙角的书堆，“那些都是记的东西，算不上诗，就是瞎写。”
接下来几天，青林就跟着柳宗元“走路”。每天天刚亮，柳宗元就拿着根木杖出门，青林跟在后面，踩着露水往山里钻。路上遇见砍柴的、打鱼的，柳宗元都会停下来聊几句，问收成怎么样，家里有几口人，话不多，但听得很认真。
有回走到条小溪边，溪水特别清，能看见底下的石头，还有小鱼游来游去。柳宗元蹲在溪边，看了半天，突然捡起块尖石头，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划起来：“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这是写啥？”青林凑过去看，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水里的波纹。
“就写这水，”柳宗元放下石头，擦了擦手上的灰，“你看它清吧？可底下的泥里，说不定藏着啥呢。人也一样，看着好好的，心里头的事，外人哪能全知道。”
青林没接话。他知道柳宗元心里的事——被贬到这种偏僻地方，换谁都不好受。可他看柳宗元的样子，不像愁得活不下去，倒像是把那些烦心事，都揉进山水里了。
这天傍晚，下起了小雨。青林和柳宗元躲在一个山洞里避雨，洞挺小，两个人得挨着坐。雨打在树叶上，沙沙响，远处的山全被雾裹住了，像画里的影子。
“你看那山，”柳宗元指着窗外，“下雨的时候，它就藏起来，天晴了又出来，好像啥都没发生过。人要是能像山一样，就好了。”
他从怀里掏出块油纸，打开，里面是几张写满字的纸。青林凑过去看，其中一张上写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字里行间带着股冷劲儿，看得人心里发空。
“这是……”青林想问是不是《江雪》。
“前几天下大雪，我去河边看，”柳宗元说，“到处都是白的，连鸟都看不见一只。就有个老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小船上钓鱼，一动不动，像跟冰冻在一起了。”他笑了笑，“我就把他记下来了。”
青林突然明白为啥叫他“诗囚”了。他像把自己关在这山水里，那些树、石头、鱼、鸟，都是他的狱友，他跟它们说话，把心里的事告诉它们，最后写成字。可他又不像真的被关着，倒像是在这些东西里，找到了点自由。
雨停的时候，月亮出来了，照在河面上，亮闪闪的。柳宗元突然站起来，说要去河边看看。青林跟着他，踩着湿滑的石头往前走，听见有鱼跳出水面的声音，还有夜鸟的叫声。
走到河边，看见条小船系在柳树上，船上没人，只有个鱼篓，是空的。柳宗元站在河边，看了半天，突然说：“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这也是您写的？”青林问。
“刚想的，”柳宗元说，“以前见过个渔翁，晚上就睡在船上，早上起来打水烧火，烟散了，太阳出来，人就不见了，只剩个摇船的声音，山水看着更绿了。”他叹了口气，“人就像这烟，聚了又散，只有山和水，一直在这儿。”
青林看着他的侧脸，月光照着他的胡子和皱纹，突然觉得，课本里说的“诗囚”，可能不是说他被山水困住了，是他自己愿意待在这儿。那些山水不是监狱，是他的朋友，能听他说话，能懂他心里的苦。
住了十来天，青林的电子表开始不对劲，屏幕上的数字老跳，还发出滋滋的杂音。他知道，该回去了。那天早上，他跟柳宗元说要走了。
柳宗元正在竹桌上写字，听见这话，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黑点。“要回你那个远地方了？”
“嗯。”青林点头，心里有点酸。
柳宗元放下笔，从墙角的书堆里翻出张纸，递给青林。纸上写着那首《江雪》，字比之前工整点。“这个给你吧，留个念想。”他笑了笑，“说不定你那个地方的人，也见过这样的雪天。”
青林接过纸，叠好放进兜里，硬邦邦的，像块小石子。“谢谢您，子厚先生。”
“谢啥，”柳宗元摆摆手，“你跟我说的那些新鲜事，我都记着呢。不用马拉的车，能飞的铁鸟……挺好。”他往门口看了看，“走吧，我送你到路口。”
走到河边那条小路，青林停住脚：“就到这儿吧。”
柳宗元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风吹着他的灰色袍子，猎猎作响，像面小旗子。
青林的电子表突然发出一阵强光，他知道时间到了。他最后看了眼柳宗元，看了眼那间竹屋，看了眼远处被云遮着的山，心里默念了一句“千山鸟飞绝”。
再睁眼时，他躺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后脑勺还是疼。导师正拿着个螺丝刀，对着那台信号仪捣鼓：“你可算醒了！这破机器又抽风，把你撂这儿半个钟头，叫你也不应。”
青林坐起来，摸了摸兜，那张写着《江雪》的纸还在，边角被汗浸湿了点，字却还清楚。他掏出手机，搜了搜“柳宗元”，跳出一堆诗，《江雪》《渔翁》《小石潭记》……每一首都带着股湿漉漉的山气。
他点开《小石潭记》，看到那句“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突然想起柳宗元蹲在溪边看鱼的样子。原来那些字不是凭空写的，是他真的蹲在那儿，冷得骨头疼，心里发空，才写出来的。
晚上回家，青林把那张纸夹在书里。他想，以后再读柳宗元的诗，可能不会只觉得冷清了。他会想起那个穿着灰袍子的男人，在永州的山里走啊走，把心里的事都告诉山水，山水听懂了，就把那些事变成诗，留了下来。
第二天上班，路过公园，看见有人在钓鱼。青林站着看了会儿，突然想起那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好像能看见，一千多年前的永州，大雪天里，那个钓鱼的老头，还有站在远处看着他的柳宗元。
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竹屋里的声音。青林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有些东西，不用真的摸到看到，记在心里，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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