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滴水不漏，刘意安听了，甚至先信了六七分。但毕竟既往之事已雁过留痕，想立即抹除尚需时日。
她当下便道。
“姐姐虽然往事遭了罪，但我见那位洋大人，是很在意看重姐姐的。大难无伤，必有后福。姐姐把心放宽些，艾家还需重振，凡事都来日方长。”
不得不说刘家教女有方。从在宫中乌鸦就觉得刘意安性子颇好、值得相交。
她转身对两个丫头道。
“在家中你们总让我讲《女诫》，曾经问\"何为妇言\"。你们看看，这刘小姐就是妇言的表率。”
“她说话从来温和暖人，安慰人心，从不夹枪带棒。那日我去宫中赴宴，不便透露身份，对众人假称自己是名逃难宫女。但刘小姐待我宽厚，未曾因我告知的奴婢身份，而踩低。”
两个丫头都道。“姑娘，受教了。”
小杏又向刘意安道，“谢谢刘小姐，良言一句寒冬暖，既往暖我家姑娘的心。”
“呵呵。”
刘意安笑笑。见这主仆之间的关系，不知怎地竟然有些羡慕。
无论如何，乌鸦这也算是将前事顺利说开了。真是彼此心里都放松了。
五个女子便一起去这条商街。两名士兵若即若离地跟着。
一路上，刘意安也甚是感慨。她虽然被禁闭于闺阁，但少年时，哥哥刘保柱和母亲也常带她光顾这条商业街。
乱局之后，她这也是第一次来。
当初这条庆国主要商业街，曾经几千家店铺林立，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绸缎、钟表玩物、饭庄、烟馆戏园无不毕集其中。
量尺裁衣裳，听戏去戏园，馋嘴买花糖。
京师之物品精华，人气之热闹繁华，尽在于此。但，被义团一把火燃尽。
也不止如此，因为象征金融核心的金店炉房尽毁，京中银子的来源顿时枯竭。银号、钱铺、典肆，一律停闭，市面萧条，为从来所未有。
联军入城之前，京城的商业早已因此受到重创。
世间事均有根源、也有脉络循环。
当初若不是义团之乱，洋人便不进城。但那西洋向来觊觎庆国国土之辽阔、物产之丰饶。
若无义团之乱，假以时日、贪欲日炽，就不会找别的理由攻进来嚒？
乌鸦接触了《圣经》，后来才慢慢听哈德里讲六月之事，义团放的火可挺多。
先是烧掉了京城其他所有大小教堂。京城自康熙朝以来，先后建了东南西北四堂、四大教堂建筑群。
义团不仅烧了所有这些教堂，连里面的神父、修女、教职人员都杀了，如今只剩北堂西什库。
义团恨洋人，又因恨卖洋货的店放了两大把火。
第一把火误焚了大栅栏，将商业一切化为乌有，实在堪称可惜。另外又焚了一场火烧毁了翰林院，里面有四库全书和永乐宝典，是民族文化的精粹。
可若是当初不焚，此刻，怕是也不能幸免，依旧被侵略来的各国兵全部抢光烧光了吧。
国力之弱，难御外敌，自己的东西烧了否、没烧否，都只能任人搜刮，最终都保不住。
乌鸦虽然出自宫中，入宫之前也经常来，对昔日繁华有些印象。
如今在大栅栏，乌鸦今日所见，那废墟被整理走了灰碎渣土，道路被平整出来，大道两侧有了一些摊贩，还有一些人搭出了简陋的棚子，卖馄饨面条各类吃食。
洋人只负责维持市集秩序，当然也是稳定民生，为了从经营中收点税，却不会管基础设施建设。
他们是强盗，本是为夺财而来，谁会为了庆国的国计民生着想，再建那昔日繁华的商业街呢？
今日正是晴天，若是雨雪天气，哪里会有这么多人来这被火烧过的荒冷之地摆摊。
在附近的天桥上，有几家摊铺。其中之一，是当初街上的一家大店铺，店主指挥伙计们，在那场火灾的废墟中找出了剩余布匹。
当时该店六月刚被义团烧完，好不容易争取开个张，八月，又经历联军入城之乱，又收了摊。现在联军鼓励商业了，又拿出来摊卖挣些银两。
一切都在恢复中，但一切都没恢复。内乱和外侵的两条鞭子，抽出来的累累伤痕，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养好的。
这片土地上的国民异常坚韧，遭了内乱、外敌入侵，有了哪怕只一点儿生存的空间，就还能把不甜的日子过得下去。
街上摊贩在熟练地叫卖。
“糖葫芦喽！冰糖葫芦喽！”
这都是小女子爱的吃食，裹了晶莹糖浆的红果看着喜庆，在冬日里又不显冷，便人手一串。还有吹糖人的，五人也围着看。
若不是因这场国难，刘意安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但非常时期，洋人占领，各国公所定的规矩颇多，也不尽相同。
刘家辞了不少丫鬟，她也协助母亲处理如今的柴米油盐，自然比以前外出次数多，甚至还负责些采买。
而乌鸦自从少时进了宫，这可是第一次再来民间。好多不一样了。
街头有看拉洋片的。这东西叫西洋镜，一个摊位上立着一个大匣子，孩童聚在一起抵着头看。
摊主说里面都是西洋的风景和人物。想起哈德里说的森林、巴伐利亚，乌鸦也想看，给了几枚铜板，和刘意安带着三个丫头看。里面的画片有放大镜，能看得很清楚。
一个眼儿可以好几个人看，那几个孩子给了一个铜板，好几个人挤一个眼儿看。
可乌鸦五个人，一下给了五个大子儿，摊主见有这么个大主顾，特别高兴。
可乌鸦看了半天，有些失望，也没见到有什么大森林湖泊的，倒是有教堂、西洋的宫殿、男子、女子的着装，和街道建筑。
还有万花筒，也是从没见过的玩意儿。
一切都这么新奇。义团之前灭洋，极度排斥洋货。所有街头售卖物品、开设的店铺都不许有“洋”字，连煤油灯因为也叫洋油灯，都不许人提，见到就抢过砸了。
如今是联军占领，全改过来了。洋人海运过来之货，可以自由到处售卖，反而是本土的一些，卖不动了。
乌鸦想起李府常用蜡烛灯，极易发生火灾，也常被风吹灭。便买了几提大的煤油灯，那老板说这灯点燃了，可以永不灭，还特别亮。
那便是吹嘘了，还有永不灭之灯? 不过如果好用，她也让艾府多置办些。
洋布摊也很受欢迎。机器织的棉布，明显更结实。价钱也比手工布便宜。
甚至还有洋袜，看到这个，乌鸦顿时觉得自己失业了。她做袜子的手艺要歇菜了。机器织出来的袜子，针脚均匀，摸着又舒服看着耐穿。
她猛然想到，之前自己竟然给哈德里缝了一双袜子，用厚棉布和丝绸加厚的。
她缝好后次日，清晨递给哈德里。他先是一愣，蓝色眸子看了看她，后来在手里摸了摸，然后就套在脚上了。
她突然脸红了，市面上的洋袜明明这么多，他怎么就二话不说，穿了她手缝的？
她的针脚再如何细密，好像也比不上这机器织的手感好。
还有捏泥人的。实在活泼可爱，她也买了几个。
卖艺的好几处，有两个孩子被指挥着倒立行走，街上各国的洋兵都有，也有围观卖艺的。这些孩子从小学绝活，挣的是辛苦钱。乌鸦便每看一处，就给五个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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