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这个小镇,名字也带着水汽,叫栖水镇。
和苏念想象中的偏僻落后不同,栖水镇有种被时光遗忘的宁静美。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蜿蜒的河道穿镇而过,石拱桥如苍老的脊背,沉默地连接着两岸的人家。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河水、青苔和炊烟混合的气息,湿漉漉的,却又奇异地让人心安。
那场暴雨夜的逃亡,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将她的生命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段。前一段是锦城那个金丝笼里虚假的繁华和刻骨的冰冷;后一段,是栖水镇这个狭小出租屋里,真实的清贫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她租住在镇子边缘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里,只有一个房间,带一个小小的厨房和巴掌大的卫生间。墙壁斑驳,时常能听到隔壁人家的走动声、说话声,楼下阿婆养的猫偶尔会跳上窗台,隔着玻璃好奇地打量她。这里的一切都带着鲜活的生活痕迹,与帝景苑那种无菌室般的洁净和空旷截然不同。
最初的一个月,是最难熬的。
强烈的妊娠反应折磨得她形销骨立,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虚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巨大的不安全感如影随形,她不敢出门太久,怕被可能存在的眼线发现;夜里时常惊醒,总觉得下一秒房门就会被陆瑾寒的手下撞开。
她藏起了所有能证明过去的东西,包括那张被她抚摸了无数次的孕检单,如今它被小心地压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和几件她舍不得丢弃的、母亲留下的旧物放在一起。她用了一个远房表姨去世后留下的、年龄相仿的身份证明,在镇上的小卫生院建了档,化名“苏晚”。
“晚”字,像是在祭奠她那段迟来又早夭的青春,也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孕吐稍缓后,生存的压力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她带出来的钱不多,必须精打细算。她尝试过找些零工,但镇上机会少,她又怀着孕,多数人只是同情地摇摇头。
直到有一天,她去镇上的小邮局给父亲曾经的一位老战友寄信——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迂回地打听父亲近况而又不暴露自己的方式,看到柜台旁放着些粗糙的明信片,上面印着栖水镇的风景,画工拙劣,色彩艳俗。
她心里微微一动。
她从小就有绘画的天赋,后来也系统学过设计。在陆瑾寒身边的那些年,物质极度丰裕,精神却极度贫瘠,画设计图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那些不能被言说、无处安放的情绪和幻想,都倾注在了一张张草图上,勾勒出星辰、海洋、花苞、羽毛……构建了一个只属于她的、隐秘而华丽的世界。
她回到出租屋,翻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和一套用了很久的彩色铅笔。思索片刻,她对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画了一张栖水镇的风景速写。没有拘泥于现实的细节,而是捕捉了晨光熹微中,紫藤花穗垂落、河水氤氲着薄雾的那份灵动和诗意。
她拿着画,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兼营打印和文创的小店“时光印记”。店主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叫周明,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温和斯文。
周明拿着那张画,看了很久,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惊艳。
“这是你画的?”
苏念,不,现在是苏晚了,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攥着衣角。
“画得真好。”周明由衷地赞叹,“比我们店里卖的那些好太多了。你想怎么合作?”
最终,他们达成了一个简单的协议。苏晚提供画稿,周明负责扫描、印制成明信片、手账胶带、小型装饰画等文创产品,在店里和线上的平台售卖,利润分成。
这成了苏晚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虽然收入微薄,远不能和过去陆瑾寒指缝里漏出的相比,但每一分钱,都带着笔墨的清香和自食其力的踏实感。
日子,就这样在提心吊胆和埋头创作中,如栖水镇的河水般,缓慢而平静地流淌着。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像揣着一个渐渐成熟的秘密。她能感觉到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像鱼儿在吐泡泡,像蝴蝶在轻扇翅膀。这种奇妙的连接,驱散了她心底大部分的恐惧和阴霾。
她开始对着肚子说话,给他读廉价的童话书,哼唱一些不成调的、记忆里模糊的儿歌。她告诉他,窗外飞过的是什么鸟,楼下阿婆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河水涨了还是落了……她努力地,想为这个孩子,构建一个虽然简单、但却充满爱和阳光的世界。
关于父亲,她早早地就想好了说辞。
“宝宝,”她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望着窗外沉静的夜空,声音温柔而坚定,“你的爸爸啊……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在看着我们呢。”
这个谎言,她要先说给自己听,才能在未来,无比自然地说给孩子听。
周明是个细心且善良的人。他大概猜到这个独自居住、怀着身孕的年轻女人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但他从不打听,只是默默地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知道她行动不便后,他会把需要画的题材和要求送到她楼下;店里有了什么好吃的,或者他母亲做了些家乡小菜,也会给她带一份;甚至在她孕晚期,他还主动提出,如果夜里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
苏晚感激他的善意,但也仅止于感激。她的心,像一只受过重伤的蚌,紧紧闭合着,再也无法向任何人敞开。
预产期在深秋。
栖水镇的秋天,是桂花味的。细碎的金黄色小花藏在墨绿的叶子间,香气却霸道地弥漫了整个镇子,甜得有些腻人。
发作是在一个凌晨。剧烈的阵痛将她从睡梦中撕裂,她咬着牙,按照早就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给周明发了条简短的信息,然后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小的待产包,一步步挪下楼。
周明的车已经等在楼下,他的脸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去卫生院的路上,苏晚疼得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死死抠着座椅。窗外的天空是墨蓝色的,零落的几颗星子遥远而冰冷。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陆瑾寒。
如果他知道,此刻正有一个流着他血脉的孩子,即将在一个南方小镇的简陋卫生院里降生,他会是什么表情?是暴怒?是不屑?还是……依旧无动于衷?
剧烈的疼痛打断了她的思绪。
卫生院的条件有限,产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污混合的气息。过程漫长而煎熬,仿佛没有尽头。她用力咬着毛巾,不让自己哭喊出声,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凝聚在一处——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带到人间。
当一声响亮的啼哭终于划破产房的压抑时,苏晚几乎虚脱,汗水泪水糊了满脸。
“是个男孩儿,六斤八两,很健康。”护士把清理干净的婴儿抱到她眼前。
小小的,红彤彤的,像只小猴子,眼睛还睁不太开,却挥舞着小拳头,哭得很有力气。
苏晚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温热柔嫩的脸颊。
一瞬间,所有的疼痛、恐惧、委屈,都被一种汹涌而至的、近乎神圣的情感淹没了。
她的孩子。
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唯一的亲人。
她给他取名叫苏辰星。
辰星,晨星。黑夜将尽,黎明未至时,天边最孤独,也最明亮的那一颗。
就像他之于她的生命。
……
与此同时,锦城。
陆氏集团顶楼的总裁办公室,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瑾寒将一沓文件重重摔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又断了?”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让站在一旁的陈铭头皮发麻。
“是,陆总。”陈铭硬着头皮汇报,“我们查到一点线索,有人似乎在南方的一个小镇见过一个身形相貌和苏小姐相似的孕妇,但等我们的人赶过去,已经找不到人了。那边流动人口也不少……”
“废物。”
冰冷的两个字,砸在空旷的办公室里。
两年了。
整整两年,他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几乎将国内翻了个遍,却连那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抓到。她就像一粒投入大海的沙,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烦躁至极。
他有时会想起她。想起她安静站在窗前的侧影,想起她偶尔看向他时,那双清澈眼眸里飞快闪过的、他曾经看不懂的情绪,想起她离开前那段日子,异常的苍白和沉默。
她到底为什么逃?
就因为林薇薇?
这个理由,似乎说得通,又似乎……不够。
林薇薇已经回国一年多了,住进了他名下另一处别墅,时常以女主人的姿态出入各种场合,对他身边可能出现的任何雌性生物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敌意。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苏念的去向,被他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那个女人,不过是他买来的一个代孕工具,不听话,跑了也就跑了。他当时是这么对林薇薇说的,也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可心底某个角落,总有一个声音在质疑。
如果仅仅是一个工具,为何她的逃离,会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不深,却总是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泛起隐秘的刺痛和……空落?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
“继续找。”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陈铭身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倒要看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陈铭心里一凛,连忙低头:“是,陆总。”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
陆瑾寒重新望向窗外。锦城的天空,总是带着一层灰蒙蒙的色调,即使阳光灿烂,也透着一股商业社会的冰冷和疏离。
不像……不像记忆里某个模糊的片段,似乎也有过一片清澈的、带着水汽的天空,只是太过久远,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甩甩头,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杂念摒弃。
他还有无数的会议、并购案、商业谈判要处理。一个逃跑的女人,不值得他耗费太多心神。
只是,那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栖水镇,苏晚抱着怀里咿呀学语的苏辰星,坐在洒满阳光的窗边,用彩色铅笔,在素描本上画下一片璀璨的星空。
星空下,是一个微笑着的女人,和她怀里小小的男孩。
“辰星看,这是星星爸爸。”她指着画上最亮的那一颗,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小辰星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去抓那抹亮色,发出含糊的音节。
苏晚笑着,低头亲了亲儿子带着奶香的额头,将他搂得更紧。
窗外,栖水镇的河水静静流淌,桂花香早已散尽,冬日的阳光薄薄地铺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浅金色的光。
尘世微光,亦可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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