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今夜在桌上铺开一方褪色的红布，那红色暗沉，如同干涸的血迹。他枯瘦的手指在布面上缓缓移动，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古墓深处传来，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阴冷。
“诸位，今夜不说那山精水怪，单说一件物什——嫁衣。”他指尖停在那暗红中央，仿佛触碰到某种禁忌，“女子出嫁，凤冠霞帔，本是人生大喜。可若那嫁衣染了冤屈，浸了怨毒，这喜事，便要化作索命的丧钟！”
……
清水镇东头的苏家，本是镇上的富户，可惜人丁不旺。到了苏老爷这一代，更是只得了一个女儿，取名绣娘。绣娘年方二八，生得是杏眼桃腮，身段窈窕，更难得一手好绣工，是苏老爷夫妇的掌上明珠。近日，苏家与邻镇书香门第的张家定了亲事，择了吉日，只待良辰。
这日，苏夫人喜气洋洋地打开娘家陪嫁来的、一直锁在库房深处的樟木大箱，欲寻些往日积攒的好料子，为女儿添置嫁衣。箱内多是些陈年旧物，散发着樟脑与时光混合的气味。翻检至箱底，指尖忽然触到一团冰凉软滑之物。
她小心取出，竟是一件折叠整齐的大红嫁衣！
那嫁衣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月，颜色却依旧鲜亮夺目，红得近乎妖异，不似寻常染料所能及。面料是极好的软缎，触手生凉。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上的刺绣——金丝银线，盘龙绕凤，牡丹缠枝，针脚细密得不可思议，那凤凰的眼珠竟用极小的黑曜石点缀，幽光流转，仿佛活物。衣襟袖口处，还用同色丝线绣着繁复的、似字非字、似符非符的诡异纹路，不仔细看，几乎与衣料融为一体。
“这……这是哪来的？”苏夫人怔住，她从未见过这件嫁衣。询问苏老爷，他也摇头不知，只道或许是祖上哪位姑奶奶的遗物。
苏夫人本欲将其放回，可看着那华美绝伦的刺绣与耀眼的红色，想到女儿穿上它的模样，定是光彩照人，便有些舍不得。再者，重新缝制一件这般品相的嫁衣，耗时费力，也未必能及得上这件。思忖再三，她便将嫁衣取出，仔细熏香打理，送到了女儿绣娘的房中。
绣娘正值妙龄，见了这般美丽的嫁衣，亦是爱不释手。她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缎面，指尖划过精致的绣纹，心中欢喜。虽也觉这嫁衣红得有些刺眼，那黑曜石凤凰眼珠看久了让人心底发毛，但少女对嫁衣的憧憬，终究压过了那点微妙的不安。
是夜，绣娘按捺不住，屏退丫鬟，独自在闺房中试穿这件嫁衣。
铜镜中，少女身姿被那大红嫁衣勾勒得愈发玲珑有致。颜色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含春。那盘龙绕凤的刺绣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破衣而出。她看着镜中明艳不可方物的自己，羞赧中带着满足。
然而，就在她对着镜中人嫣然一笑时，异状发生了。
镜中那穿着嫁衣的“绣娘”，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不，不是僵硬，是那嘴角扬起的弧度，莫名带上了一丝不属于她的、阴冷的媚意。尤其是那双被嫁衣映衬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瞳孔深处，竟似乎闪过一点与凤凰眼珠同源的、幽黑的冷光。
绣娘心头一跳，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镜中人依旧是自己，巧笑倩兮，并无异常。
“定是眼花了……”她抚着胸口，自我安慰。可一股莫名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欲将嫁衣脱下，手指刚触到侧襟的盘扣，那原本冰凉的缎面，竟隐隐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温热感！她吓得缩回手，再摸时，却又是一片冰凉。
更让她心悸的是，鼻间似乎萦绕起一股极淡极淡的、陌生的胭脂香气，并非她平日所用，那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腐朽，若有若无，勾魂摄魄，又令人莫名不安。
此后几日，绣娘总觉得心神不宁。夜里开始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梦见自己穿着那身嫁衣，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行走，前方有喧闹的喜乐，却不见迎亲的人；有时又梦见一个穿着同样嫁衣、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背对着她幽幽哭泣，肩膀耸动，哭声悲切凄凉。
她的精神日渐萎靡，胃口也差了许多。偶尔对镜梳妆，会觉得镜中自己的眉眼，似乎在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丝陌生的、带着怨气的神态。
苏夫人只当女儿是婚前紧张，并未多想，反而宽慰她，又请郎中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
这日，张家派人送来聘礼，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苏家上下喜气洋洋，宾客盈门。绣娘被母亲催促着，再次穿上了那件大红嫁衣，出来见客。
阳光之下，那嫁衣红得愈发炽烈，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绣娘穿着它，穿行在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夸赞。可她只觉得周身被那嫁衣包裹得密不透风，那股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似乎更浓了，熏得她头晕目眩。
一位与苏家交好、年事已高的姑婆，盯着绣娘身上的嫁衣看了许久，浑浊的眼中渐渐浮现出惊疑与恐惧之色。她颤巍巍地拉住苏夫人的袖子，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道：“这……这嫁衣……老婆子我好像……在很多很多年前见过……是……是镇西头那家……”她话未说完，似乎触及了什么可怕的回忆，脸色煞白，连连摇头，不再言语，匆匆离去。
苏夫人被姑婆的反应弄得心头一紧，再看那嫁衣，在满堂喜庆之中，竟无端透出一股森然的鬼气。
是夜，宾客散尽。绣娘疲惫地回到闺房，正要脱下那身沉重的嫁衣，窗外忽然毫无征兆地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窗棂哐当作响，桌上烛火剧烈摇曳，几近熄灭！
风中，夹杂着极其细微的、如同女子哀怨的哭泣声，还有……清脆的环佩叮咚之音！
绣娘骇然回头，只见铜镜之中，那穿着大红嫁衣的影像，并未随着她的动作而转身！它依旧保持着面对镜外的姿势，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
烛光昏暗，镜中那张脸，赫然已不是绣娘的模样！那是一张陌生的、极其美艳却毫无血色的女子面孔，双眼空洞流血，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带着无尽怨毒的笑容！
它抬起手，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镜面，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然后，隔着镜面，对着吓得魂飞魄散的绣娘，无声地吐出了几个字。
看那口型，分明是：
“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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