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前番那“视魑”镜中审判的森然余韵，如同收起一卷泛黄的古画，缓缓卷拢。他并未立刻开言，而是自案几之下，取出一物。那并非惊堂木，也非茶碗，而是一杆小小的、看似寻常的旧式戥秤。乌木秤杆，黄铜秤盘，毫芒已显黯淡，却透着一股冷硬的质感。他用枯瘦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微凉的秤杆，目光沉静，仿佛在掂量着某种无形之物。
台下听众尚沉浸在“罪眼注视”的余悸中，见他取出这杆小秤，不由得心生疑惑，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视魑索命，照见的是人心方寸间的罪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回响，在这寂静的茶馆里荡开，“然这朗朗人世，光天化日之下，亦有不惧神明、不畏鬼魅的恶徒，其行径之酷烈，远超阴司律条所能裁断。当戾气积聚，怨念横生，便会有更凶悍之物应运而出，行那……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的修罗之道。”
他微微一顿，将手中小秤轻轻放于案上，那黄铜秤盘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叮”的一声微响，清脆而冰冷。
“今夜起，老朽与诸位分说这三回故事，不涉窥罪之眼，不谈织怨之魂，只说那自血海孽障中滋生，专噬凶徒的煞神——‘罗刹’。”
“罗刹”二字，他吐音极重，仿佛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让众人心头一凛。
“此非中土固有之物，其名源自梵语，意为‘暴恶’、‘可畏’。”说书人声音沉缓，如同在揭开一页染血的异域典籍，“其形貌，典籍所载各异，然共通之处，皆显凶戾丑怪。或青面獠牙，目如铜铃，赤发如火；或鸟足利爪，肋生肉翼，迅捷如风；更有甚者，形容变幻，能随人心之恶念而显不同怖相。然无论其形如何，皆有一特征——”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确保每个人都凝神静听：
“其手中，常持一物。非刀非剑，而是一杆……巨大的、漆黑如墨的秤！”
“此秤非凡间度量之器。”说书人语气转冷，“秤杆，据传乃九幽沉铁所铸，冰冷刺骨，不染尘埃。秤盘，一为黄铜，一为白银，却常年浸染血污，光泽黯淡。此秤不称金银，不量粟米，专称……人之‘恶业’！”
“罗刹无形无质，并非固定游荡于某处。它往往因一地怨气冲天，或因某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而凝聚显现。其目标，唯有一种——那等行事暴虐，手段残忍，杀人无算，乃至以虐杀为乐的极恶之徒。”
“它会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靠近。待到时机成熟，便在恶徒面前显化其凶戾本相！不与之言，不与之辩，只将那杆巨大的黑秤祭出！”
“那黄铜秤盘，会自行飞向恶徒，并非取其性命，而是悬于其头顶，将其一生所造之杀孽、所施之暴行、所积聚之凶戾之气，尽数吸纳、称量！而那白银秤盘之中，则会浮现出无数被其害死之人的残魂虚影，哀嚎哭泣，挣扎咆哮，以其无尽痛苦与怨念为砝码！”
“善恶到头，终须一秤称量。”说书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酷的韵律，“当那代表恶业的黄铜秤盘，沉甸甸地压下，远远重过那代表苦主怨念的白银秤盘之时……”
他猛地停顿，留下一个令人窒息的空白，才一字一句道：
“罗刹便会伸出利爪或獠牙，并非简单撕咬，而是以一种极其残忍酷烈的方式，将恶徒当场格杀，撕碎魂魄，使其永世不得超生！更有甚者，传言其会吞食恶徒血肉，以其凶戾之气，滋养自身煞神之躯！”
“此谓，‘恶贯满盈，罗刹噬之’。非是天道轮回，而是更为直接、更为暴烈的……以恶制恶！”
茶馆内，寒意大盛。众人仿佛能看到那杆巨大的黑秤悬于头顶，能看到铜盘之中翻滚的凶戾之气，能听到银盘中无数冤魂的凄厉哀嚎，一个个面色发白，手心沁出冷汗。
“罗刹之说，自古有之，多见于边陲异闻，或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之年。”说书人继续道，语气带着历史的沧桑与血腥，“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流寇四起。其中有一伙悍匪，首领自称‘混世魔王’，所过之处，烧杀抢掠，鸡犬不留，尤喜以酷刑折磨俘虏，以此为乐。其盘踞黑风山，官军数次围剿，皆因山势险峻，匪众凶悍而败退。”
“然不过半年，有樵夫于黑风山深处，发现那‘混世魔王’及其麾下数十名核心头目的尸首。死状极惨，几乎不成人形，仿佛被巨力撕扯，又似被猛兽啃噬，残肢断臂散落一地，现场血腥冲天，如同修罗屠场。更令人惊骇的是，在那匪首碎裂的头颅旁，泥土之中，竟深深嵌着半截乌黑的、似是秤杆的异物，上面沾染着已然发黑的血污。”
“此事传出，世人皆惊，私下皆言，此乃恶贯满盈，引来‘罗刹’降世，行那替天行道之举。”
说书人目光幽远，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那山寨之中的血腥景象。他轻轻吸了口气，那气息带着陈年血腥的铁锈味。
“然罗刹之行，亦正亦邪，其性暴戾，不可揣度。它因恶而生，亦可能因……新的恶业而再次降临。”
他微微前倾，手按在那杆小小的戥秤之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话说景泰年间，西北边镇，有一守将，姓吴，名天德。此人骁勇善战，累功升至参将，镇守‘铁壁关’。然其人性情残暴，御下极严，动辄鞭挞士卒，甚或以杀立威。对外，更是残忍好杀，每与关外游牧部落冲突，不论老幼，尽数屠戮，以首级邀功，人称‘吴剃头’。”
“近来，关外一支小部落因雪灾乞求开关纳粮，吴天德非但不允，反诬其窥探军情，竟下令将部落男女老少数百人，尽数坑杀于关前河谷之中！此事虽被其强行压下，然怨气冲天，河谷之地，夜夜闻鬼哭。”
“而就在这坑杀惨剧发生后的第七日夜里，铁壁关内，巡夜的哨兵，似乎看到关楼之上，月光映照的阴影里，多了一个极其高大、背生双翼的模糊黑影，手中……仿佛提着一杆巨大的、不成比例的……长秤！”
说书人恰到好处地收住话音，留下一个无比惊悚的悬念。他缓缓坐直，手指轻轻敲了敲那杆小戥秤的秤盘，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诸位，您说，这杀孽深重的吴参将，是否已恶贯满盈？那专噬凶徒的‘罗刹’，是否……已然被这冲天怨气与血腥吸引，降临在这铁壁雄关之上？”
“那杆衡量恶业的黑秤，下一次扬起，又会称量何方凶徒的性命？”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坐着，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茶馆内，唯有那杆小戥秤在灯火下泛着幽光，仿佛正在无声地，衡量着这世间，那永无休止的善与恶。窗外，夜风呼啸，隐约间，竟似有关外冤魂的呜咽，随风潜入，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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