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演示暂告一段落，众人就在柳林公社的大院里吃晌午饭。
大灶上支着两口硕大的铁锅，一口锅里是黄绿相间的韭菜炒鸡蛋，另一口锅里咕嘟着金灿灿的棒子面粥，旁边箩筐里堆着冒尖的杂面馍馍。
每个人交五分钱，二两粮票，无论是九号信箱来的师傅和郝胜利这样的小娃娃，还是柳林公社及其他公社的书记，主任，都无一例外。
这年头，谁也没有大吃大喝的念想，更没那个条件。
饭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勺油星不多的韭菜炒鸡蛋，一个流油的咸鸭蛋，一个杂面馍馍，再配上一大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
可就是这样一顿饭，对于这个时代的众人来说，那也是超纲的美味。
何况，大家这一上午担惊受怕的一顿折腾，然后又爬了半天山的人们，此时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那就显得格外香甜。
大家或蹲或站，在公社大院的树荫下，墙根边，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王老栓咬了一口杂面馍，小心翼翼用筷子尖挑了点咸鸭蛋的黄，就着馍咽下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对旁边的李福顺含糊道：“美滴很，这咸鸭蛋，嘹咋咧！”
李福顺扒拉着碗里的韭菜鸡蛋，撇撇嘴嫌弃道：“油水少滴很，跟厂里大食堂比差远咧。我都快一个月没碰过这杂粮馍咧。”
说完，他仰起脖子，“呼噜呼噜”几口就把碗里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灌进肚子。
结果碗还没放下，后脑勺就结结实实挨了一筷子。
“哎哟！”李福顺疼得一缩脖子。
王老栓瞪眼骂道：“把你个瓜怂，才吃几顿白面馍就烧包得不行咧，忘了以前在队上喝稀糊汤刮碗底的时候了。这么好的饭食还塞不住你的嘴，这咸鸭蛋，炒鸡蛋，平常你娃想吃还得等逢年过节哩！”
旁边一个来自柳林公社的黑瘦青年也看不下去了，端着碗凑过来，指着李福顺笑骂：“福顺你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咱在公社地里刨食，一年到头见几回荤腥，你娃跑去九号信箱才几天就忘了本，得是皮痒想挨捶？”
李福顺被两人一顿数落，摸着生疼的后脑勺，见周围几个本家兄弟都对他怒目而视，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有多“忘本”，赶紧讪讪解释：“不……不是那意思，栓子哥，石头哥……额就是说顺嘴了……这饭好，好着哩。咱公社的饭香得很！”
说着，他赶忙把分到的咸鸭蛋仔细剥开，就着杂面馍大口吃起来，生怕别人再说他浪费。
王老栓看他那怂样，哼了一声，没再计较。
他把自己碗里那勺没怎么动的韭菜鸡蛋拨了几筷子，塞进旁边一个半大孩子嘴里，又掰了半拉杂粮馍塞进他手里。
那是他堂弟家的娃。
“看啥看，快吃，吃完下晌好好看铁牛干活，长大了也学本事。”王老栓粗声粗气地说。
那半大小子“哎”了一声，欢天喜地啃起杂粮馍。
这时，郝胜利端着一个小碗，迈着小短腿走过来，看着那正啃馍的半大小子笑道：“老栓叔，他是谁呀？”
王老栓见是郝胜利，缩了缩脖子，连忙指着半大小子道：“这是额堂弟家的娃，叫王满囤，小名囤娃儿。论起辈分，得叫额一声二爸。”
囤娃见郝胜利问他，有点害羞地往后缩了缩，手里仍紧紧攥着那半拉杂粮馍，嘴里鼓鼓囊囊的。
王老栓用大手揉了揉囤娃乱糟糟的头发，对郝胜利说：“这碎娃机灵，就是肚皮跟无底洞似的，啥时候都喊饿。咱队上像他这么大的娃，哪个不这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嘛。”
他又转头对囤娃说：“囤娃，这是胜利，从九号信箱那大厂子来的，有大学问哩，我就在他们儿童团手下干活，那个铁牛就是他们造的，厉害吧？”
囤娃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瞅着郝胜利，小声含糊地叫了一声：“胜利。”
郝胜利看着囤娃瘦小的身子、一身破烂衣服，尤其是还没入夏，他却光着脚丫踩在土地上，心里有些发酸。
他从兜里摸出自己那个还没动的咸鸭蛋，塞进囤娃手里：“给，囤哥，你吃吧。我在厂里比这里吃食好多了。”
囤娃看着手里圆滚滚、沉甸甸的咸鸭蛋，眼睛顿时亮了，却又不敢接，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王老栓。
王老栓连忙摆手：“哎呦，胜利娃，这可使不得。你自己吃，你还是个娃哩。”
郝胜利执意把鸭蛋按在囤娃手里，对王老栓说：“老栓叔，让囤娃吃吧。我不差这点，您是知道的。”
他想了想，转头问囤娃：“囤哥，你们家养了多少只鸡？有养鸭子吗？还有羊什么的？”
囤娃紧紧攥着那颗珍贵的咸鸭蛋，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他舔舔嘴唇，老实回答：“鸡……鸡有两只，都是下蛋的老母鸡。鸭子，莫有，我家在旱塬上，鸭子不好养，费水。”
他声音低了下去，偷偷瞄了眼王老栓，才小声说：“羊……，以前队里有一群，后来……后来就莫咧。”
王老栓在一旁叹气，接过话头，像是解释给郝胜利听，又像自言自语：“唉，这年头，人都顾不住，牲口就更难了。养鸡下蛋还能换个针头线脑，鸭子费食又费水，羊……那是大牲口，更不敢想。也就逢年过节，队里能宰头猪，分点肉，那都得是大事。”
郝胜利皱起小眉头：“囤哥，你没上学吗？我们儿童团正在你们公社做科学养殖实验，不是鼓励大家用颗粒饲料养鸡鸭吗？甚至羊都可以养啊！”
王老栓和囤娃都愣了一下，互相看看，显然没太明白。
囤娃小心地摇摇头：“我爹不让我上学，我不知道。养多了是资本主义尾巴，不让的。”
郝胜利立刻用力摆手：“不是的，囤哥！我们跟邓伯伯早就说好啦，所有愿意帮忙的同学家里，养五六只鸡鸭、两三头猪羊，都是在帮我们儿童团完成‘科学试验任务’。养出来的东西，我们儿童团按约定收购。这不叫资本主义尾巴，这叫‘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王老栓和囤娃听着，脸上却露出更加为难和畏惧的神色。
王老栓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郝胜利说：“胜利娃，你……你小娃家不懂。俺们队长说了……说你们这是变着法的资本主义尾巴，是……是复辟，谁家多养了，要挨批斗的，谁敢啊！”
囤娃也小声补充：“队长开会时说了，谁信娃娃们的话，谁就是想走歪路……”
郝胜利的小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
一定是基层的生产队长在阳奉阴违，暗中抵制。
难怪囤娃一家根本不知道，甚至还被错误信息恐吓。
一股火气在他小小的胸膛里升腾，这不仅破坏了他的计划，更会断送像囤娃这样的家庭改善生活的希望。
他不再多解释，小脸绷紧，转身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正和陈大为蹲着聊天的邓书记面前，十分不满地嚷嚷道：“邓伯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早就同意我们儿童团的养殖试验吗？我们还赊给你们一套颗粒饲料机器，生产了不少饲料。可为什么囤娃他们生产队的队长根本没通知大家，还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是复辟，吓得大家都不敢养。您说的话，在他们队里都不算数了吗？”
这话一出，邓书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涌上一股怒色。
陈大为也吓了一跳，没想到郝胜利会这么直接地“告状”，一点颜面也没给邓书记留，要知道现在这里可是有十几个公社的书记主任，他更没想到抓了一个成为东后，下面有人敢阳奉阴违。
邓书记“呼”地站起身，脸色铁青。
他之前确实在公社会议上强调过要配合九号信箱的养殖试验，人家也拨付了一台小型颗粒饲料机用于试点。
这一个月来，试验效果相当明显，那可是一天增加一千多个鸡蛋和鸭蛋的产量，下面各个生产队为了多要点颗粒饲料都快打起来了。
没想到，竟还有生产队长表面上配合，私底下抵制，这简直拿他当猴耍。
现场可是有那么多的其他公社书记主任，这让他的脸往那里放。
“囤娃是哪个队的？”邓书记沉声问旁边的公社干事，声音里压着火气。
“是……是第三生产队的，队长是王有财。”一旁的干事连忙小心回答。
“王有财！”邓书记咬着牙重复这个名字，他对这个思想保守，惯于搞“土政策”的队长有一点点印象。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低头对郝胜利保证：“胜利娃，你放心。邓伯伯说过的话，在整个柳林公社都算数。谁不执行，谁散布谣言，谁这个队长就别干了。”
他立刻对身边的公社干事下令：“去，马上把三队队长王有财给我叫来！另外，通知公社党委在家的委员，下午开紧急会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把我邓怀民的话当耳旁风，敢把社会主义的科学试验污蔑成资本主义。一个成卫东还不够吗？他跟成卫东是什么关系？”
这道命令一下，整个大院的气氛瞬间变了。
原本闲聊吃饭的人们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面色铁青的邓书记和引发“风暴”的小不点身上。
王老栓和囤娃远远看着，吓得大气不敢出。
他们没想到，胜利娃一句话，竟然直接把天捅破了。
王老栓心里七上八下，既怕队长事后报复，又隐隐生出一丝期盼。
也许，这次真的能不一样。
特别是书记最后那一句话，他可是听到小道消息，说成为东是敌特给抓到省城去了，难道队长王有财跟他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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