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原以为进了官场，便能大展拳脚，如今看来，却似入了囚笼。”
时间来到万历四十四年八月，距离程光阳进入翰林院供职，已过去三个月。
这三个月的时间，他对翰林院文史馆的相关工作，已然非常熟稔——实际上也没什么工作，每天编修实录、记述章奏，不过是些抄抄写写的活计。
由于皇帝一直不给翰林院的官员升职，导致翰林院里挤满了人，因此这些抄写之事，有的是人在干，不是每次都能轮到程光阳。
程光阳在翰林院的日子，基本可以说是非常轻松的。
每天他只要按时过来点卯，点完卯，要么象征性地做点事，要么干脆与同僚们清谈，又或者实在闲得无聊，到隔壁的典簿厅借阅《永乐大典》，总之只要磨够了时间，便可以直接走人。
这样的日子虽说千篇一律，但毕竟是在体制之内，又体面又舒服，无论当今后世，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然而程光阳心里却越来越苦闷，越来越空虚。
别人不知道，他可一清二楚，大明朝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就在今年正月，努尔哈赤彻底统一了女真诸部，于赫图阿拉建立后金政权，自称天命皇帝。
再过两年，对方就会发布“七大恨”讨明檄文，而后公开反明。
接着明金双方爆发“萨尔浒”之战，明朝三路大军惨败，整个国家都会被拖进战争泥潭。
而后越打越输，越输越打。
直到最后国家破灭、朝代鼎革。连汉人的江山，都被满清鞑子夺走。
每每想到这些，程光阳便犹如被巨石压在心口，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可偏偏现在的他，不过是个从六品小官，每天只能窝在翰林院的一亩三分地里，干些无关紧要的工作。
礼乐征伐之类的国家大事，根本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
“不行……我一定要建立自己的派系，尽快在朝堂上形成势力，不能再如此浑浑噩噩下去了。”
文史馆，深深吸了口气，程光阳昂起头，口中自顾自低语道。
一旁正在偷闲看小说的周延儒，放下手中套了《四书章句集注》封面的《金瓶梅词话》，抬眼望着他道：
“复甫，你这一早上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呢，之前不是答应我要写新小说吗，最近也没怎么见你动笔。”
“小说的事暂且先放一放。”
程光阳摇头道：“玉绳兄，趁如今新科进士都在六部观政，尚未离京，我打算组织一批志同道合之人，组建社团。今后大家不管身在何处，都是同社成员，有好处一同分享，有难处互相帮扶。”
明代，尤其是晚明，文人结社可谓蔚然成风。
大到探讨四书五经、诗歌词赋，小到围棋象棋，丝竹乐器，甚至连研究怎么吃螃蟹，怎么吃荔枝，全都可以组建社团。
比如万历三十六年，福建名士谢肇淛，便在闽中组建过“餐荔会”，每到荔枝成熟时，社员们就聚在一起品啖荔枝，创作诗文纪念。
明末文人们组建会社，有些固然只是纯粹为了兴趣，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政治利益，抱团取暖。名为结社，实际上就是结党。
最典型的莫过于东林书院。
尽管其创始人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坚决不承认东林为党，对外号称，东林乃是以讲学为主的学社，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
事实上，东林书院自创立甫始，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团体，在朝堂上有着难以忽略的影响力。
甚至顾宪成本人，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政治主张，在东林书院中悬挂有“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对联。
如今程光阳想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当然不可能直接对外声称，自己要创立某某党派。只能是利用个人声望，以结社为名，先拉拢一批人到身边。
等队伍拉起来了，再慢慢向大家灌输自己的思想观念，推行自己的主张。
“结社，结社好啊！”
听到程光阳打算结社，周延儒怔了怔，当即笑着拍手道：“不瞒你说，其实我早有这念头了，只是一直没想好该结什么社。”
程光阳不假思索道：“文社。”
“文社？”周延儒好奇道：“复甫，你不会是想纠集一批墨客文人，与你同写小说吧，果真如此的话，我马上帮你物色社员。”
“当然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程光阳哭笑不得，摇头道：“我要创建的，是时文社，专门研究如何制艺。”
所谓时文就是八股文。
“啊？”周延儒挠了挠下巴，满脸疑惑道：“复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咱们如今已不用再科考了，你弄什么文社不好，偏偏弄个时文社？”
明清时代的读书人，虽说全靠八股文获取功名富贵，但实际上，还真没几个人喜欢这玩意儿，只是将其当作晋身阶梯，一旦做了官，能不碰就再也不碰了。
“我自然不是与你说笑。”
程光阳笑着道：“你想想，天下读书人，对什么最感兴趣，自然是功名，功名从何处得来，不就是从时文中得来么。”
“你我皆是会元与状元，朝野内外，谁人不识，咱们若能联手创一个时文社出来，再组织些社员，定时写作，选刻程文，亲自加以评议，届时天下读书人闻知，何愁他们不趋之若鹜。”
以创作时文、研究举业为名而结社，这个创意，程光阳其实是抄袭自崇祯时代，张溥、张采二人创建的复社。
复社号称“小东林”，在南直隶苏州，乃至于整个崇祯朝，政治力量不可谓不大。从某种意义上说，复社甚至比东林更像一个政党。
东林党的组织架构其实非常松散，很多与东林党往来的人物，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才选择加入其中，本身未必认同东林党的主张，可以说，东林党中充满了投机分子。
复社就不同了，这个政治团体的成员们，日常联系更加紧密，思想层面也相对趋同，虽说与现代政党还是无法相提并论，但结构上无疑要比东林党稳定得多。
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其创始人张溥、张采，一开始就是以考取功名为诱饵，吸引无数读书人参加。
眼下是万历四十四年，张溥和张采还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复社自然也不存在。
程光阳的想法，乃是在模仿复社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创立一个组织更严密，规模更庞大，思想更统一的政党。
想那张溥和张采，不过是两个三甲进士，都能弄出那么大的阵仗，程光阳有理由相信，自己和周延儒合作，绝不会比他们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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