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之理,亦是天理;利民之器,方为神器。”
这十八个字,如同投入泉州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它不仅在士林官场引发了持续的争论,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渗透到了市井作坊之间,为那些终日与斧凿炉火为伍的工匠们,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底气。原来,自己琢磨的这点“手艺”,竟也能和圣贤口中的“天理”沾上边?原来,造出好用的器物,不叫“奇技淫巧”,而叫“利民神器”?
这种观念上的微妙转变,让王审知接下来的许多工作,无形中顺畅了不少。尤其是他筹备已久的一项关键举措——设立“泉州试造坊”。
这试造坊,不同于格物堂偏重理论探讨和农业试验,而是王审知规划中,专门负责将“格物之理”转化为“利民神器”的核心工坊。它将集中泉州最优秀的工匠,配备最好的工具物料,专门研发和改进各类生产工具、军械乃至日常用品。
选址定在城东一处废弃的旧军营,场地宽敞,便于扩建。度支司拨付了首批款项,木料、铁料、煤炭等物资也开始陆续进场。消息传出,泉州乃至周边州县的工匠们无不心动。能进入官办工坊,按月领取钱粮,专心钻研技艺,还能得到“格物之理”的指导,这对于许多匠人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归宿。
招募告示贴出的第一天,试造坊临时搭建的招募点前就排起了长队。前来应募的匠人络绎不绝,有木匠、铁匠、石匠、皮匠……个个都盼着能在这新衙门里谋个前程。
王审知对此极为重视,亲自参与了最终匠师的遴选。他不仅看手艺,更看重悟性、创造力和是否勇于尝试新事物。一番精挑细选,十几位各有绝活的大匠被招募进来,成为了试造坊的第一批骨干。
然而,王审知心中最属意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在招募队伍中。
此人名叫鲁震,年约四旬,是泉州乃至整个福建都颇有名气的铁匠,尤其擅长锻刀铸剑,据说他打造的兵刃,锋利坚韧,堪称一绝。但此人性格也如同他锤炼的精铁一般,又硬又倔,极不好打交道。此前王审知推广新农具时,曾派人去请过他,却被一句“某只造杀人之器,不事耕犁之玩物”硬邦邦地顶了回来。
王审知却并不生气,反而对这人更感兴趣。有本事的人,多半有点脾气。他需要的不只是听话的工匠,更是能真正理解并践行“格物”精神的大师。
这一日,王审知带着陈褚,没有声张,直接来到了鲁震那间位于城南陋巷、毫不起眼却名声在外的铁匠铺。
尚未走近,便听得铺内传来极有节奏的、力量十足的锤击声,“铛!铛!铛!”,每一击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却又精准地落在关键处,显示出打铁者高超的技艺和强大的腕力。
铺内炉火正旺,热浪扑面。一个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汉子,正全神贯注地锻打着一把即将成型的腰刀。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水和灼伤的旧痕,眼神专注如鹰,对王审知等人的到来恍若未闻。直到最后一锤落下,将烧红的刀胚浸入冷水之中,“刺啦”一声白汽弥漫,他才直起腰,用破布擦了把汗,目光冷淡地扫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鲁师傅。”王审知微笑着拱了拱手,“冒昧打扰。”
鲁震认出了王审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随意还了个礼,声音粗粝:“原来是司马大人。陋室狭小,恐污了贵人之足。若是还想让某去打什么犁耙锄头,就请免开尊口。”
话语直接,毫不客气。陈褚在一旁微微蹙眉。
王审知却不以为意,目光落在刚刚淬火完毕的那把腰刀上。刀身线条流畅,隐隐透出寒光,虽未开刃,已显不凡。“好刀。”他由衷赞道,“钢口均匀,淬火时机恰到好处,鲁师傅果然名不虚传。”
鲁震冷哼一声,似乎对这番夸奖并不领情:“大人若是来看刀,架上皆有明码标价。若是无事,某还要忙。”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王审知笑了笑,非但不走,反而自顾自地走到一旁摆满成品刀剑的木架前,仔细观赏起来。他看得极为认真,甚至用手指轻轻弹拭刀身,侧耳倾听其嗡鸣之声。
“这把刀,重心略偏前两分,劈砍有力,但久战易疲。”
“这柄剑,钢性极佳,但韧性稍欠,遇重击恐有崩口之险。”
他随口点评,竟句句点中要害,显示出对兵器极为了解的内行眼光。
鲁震原本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收敛,眼中露出一丝惊异。他没想到这位以“奇巧”闻名的年轻司马,竟真懂兵器?
王审知转过身,看向鲁震,语气变得郑重:“鲁师傅技艺超群,王某佩服。正因如此,我才三番两次想请师傅出山,并非屈才去打造寻常农具。”
“哦?”鲁震挑眉,依旧警惕,“那大人想要某打造何物?莫非是那传闻中声响巨大的‘雷火’?”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显然对火器之类的新玩意并不感冒。
“非也。”王审知摇头,“我想请鲁师傅主持试造坊,专司——农器与工器之改良。”
鲁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满是失望和愠怒:“大人还是消遣某家!某这双手,三十年只打造杀伐之兵!农器工器?不过是粗笨之物,何须某出手?大人另请高明吧!”说罢,竟转身要去拉风箱,不再理会王审知。
“粗笨之物?”王审知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鲁师傅可知,你眼中这‘粗笨’的犁铧,关乎多少农户温饱?你眼中‘不值一提’的水车,能灌溉多少亩良田?一柄宝刀,或可阵前斩将,固然重要。但一套好的农具,却能养活千军万马!能让万民免受饥馑之苦!”
他走到鲁震面前,目光灼灼:“鲁师傅打造利刃,是为杀人。而我请师傅改良农具工器,是为活人!孰轻孰重?何为真正的大器?”
鲁震拉风箱的手顿住了,王审知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头。他一生浸淫于打造最锋利的武器,从未有人从“活人”这个角度跟他谈论过技艺的价值。
“活人……自有农夫去种地,与我何干?”他兀自嘴硬,但语气已不似刚才那般强硬。
“与我等有关!与天下匠人都有关!”王审知斩钉截铁,“郑珏等人斥我等技艺为末流,为奇巧。但我偏要证明,匠人之道,亦是通天大道!利民之器,不逊于任何华美文章!鲁师傅,你甘心一辈子被人视为只会打造‘杀人之器’的匠户,就不想亲手打造出能让你、让天下匠人都挺直腰杆的‘活人之器’、‘强国之器’吗?!”
这番话,狠狠地撞中了鲁震内心最深处的骄傲与不甘。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王审知。
王审知毫不退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放缓,却更加有力:“试造坊非是玩物之地。我要造的,是能深耕省力的新式犁,是能提灌千亩的强劲水车,是能织出更美云锦的高效织机!这其中,涉及材料强度、结构力学、传动效率……无一不是深奥的格物之理!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非大师巨匠,不能胜任!”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在鲁震面前缓缓展开。那上面画的,正是他凭借记忆和格物堂初步研究勾勒出的曲辕犁、筒车等物的草图,虽然简略,但其结构之精巧、思路之新奇,瞬间吸引了鲁震的目光。
作为一个顶尖匠人,他对精妙结构有着天生的敏感和痴迷。
“……这是……”他忍不住凑近细看,手指下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某个榫卯结构。
“此乃新式犁铧草图,可调节深耕浅耕,转向灵活,能省却耕牛与农夫大半气力。”王审知指点着,“然,其关键转轴处,需坚韧耐磨之铁料,其曲面弧度,需精确计算方能省力……这些难题,非鲁师傅这般大匠,谁能解决?”
鲁震的目光死死粘在图纸上,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工匠的本能,让他一眼就看出这设计中蕴含的挑战和魅力。这确实不是简单的“粗笨之物”!
王审知看着他挣扎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鲁师傅,试造坊内,有全泉州最好的铁料、炭火,有最齐全的工具,更有来自各行的能工巧匠可以切磋。你若肯来,一应物料,随你取用!所有设计,由你把关!我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你可愿……用你这一身惊天动地的技艺,不是去琢磨如何更高效地杀人,而是去为这天下,打造真正能厚生利民的——‘神器’?”
沉默。
铁匠铺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鲁震死死盯着图纸,又看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再看看王审知那真诚而炽热的眼神。内心的高傲、对技艺的追求、对“匠户”身份的不甘、以及那被悄然点燃的、一种更为宏大的价值感,剧烈地搏斗着。
许久,他猛地一跺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沙哑却清晰:
“好!某就信你一次!去看看你那试造坊!”
“但某有言在先,若只是虚耗钱粮,造些无用之物,某即刻便走!”
“还有,某要先造一把新式犁!若造不出来,或不好用,你也休想某再碰其他!”
王审知脸上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言为定!鲁师傅,试造坊能否名副其实,这第一炮,就看你的了!”
他知道,这位倔强的大匠,虽然嘴上还不服软,但心扉已然被撬开。
征服技术的高地,有时不仅需要图纸和资金,更需要征服那些掌握着技术的人心。
而王审知,似乎尤其擅长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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