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散关外，朔风如刀。
叶凌云勒马驻足于一处背风的山坳，目光穿透凛冽的寒风，投向远处那座扼守险要、此刻却飘扬着狰狞金狼旗的雄关。
三千黑甲铁骑，如同沉默的磐石，散布在山坳之中，抓紧这难得的间隙休整。
人卸甲，马解鞍，战士们默默咀嚼着冰冷的干粮，抓紧时间恢复体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凝重与压抑。
叶凌云的心，却比这北境的寒风更冷。
他摊开简陋的羊皮地图，指尖划过从苍梧郡一路北上的路线，最终停留在大散关的位置。
距离御金关，只剩下不到两日的路程。
然而，这最后一段路，却如同天堑鸿沟，充满了致命的凶险。
“王爷，已经探查完毕。”
副将郑欢策马而来，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后的风霜与凝重，声音低沉。
“大散关内，金军旗号鲜明，营盘连绵，初步估算，不下五万之众！看那中军大纛和营盘布置的章法……是完颜麟亲至！”
五万！完颜麟亲至！
这两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叶凌云心头。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但指尖的微微颤抖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完颜麟！金国炎天君！金国皇帝的胞弟！
一个在断龙峡与他爷爷叶啸天斗智斗勇、手段狠辣的老对手！
他亲自坐镇大散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金国对此次行动势在必得！
意味着……这绝不仅仅是针对叶家军的围剿，更是针对他叶凌云本人的——绝杀之局！
“就为了杀我？”叶凌云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冰冷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自语，“我的面子……还真是大啊。竟能让大乾朝廷割让燕云十六州，让金国出动炎天君亲率五万大军，布下这……天罗地网！”
他心中雪亮。
赵峥和金国完颜麟，已经达成了某种肮脏的交易。
叶家军是他们的眼中钉，而他叶凌云，这个秦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更是他们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祸根”！
这大散关，就是为他准备的葬身之地！
郑欢看着叶凌云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继续汇报道：“王爷，还有一事……斥候冒死抵近观察，发现昨日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进入金军大营，运送的正是粮草！看那车队的旗号和护卫装束……是北境韩家的人！”
“韩家？！”叶凌云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郑欢，“你确定是韩家？宋国公韩琦的韩家？！”
“千真万确！旗号是‘宋国公府’，护卫的甲胄样式也是韩家私兵特有的虎纹铠！”
郑欢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席卷叶凌云全身！
韩琦！宋国公！三公九侯之一！北境勋贵的领袖！他爷爷叶啸天的……老部下！
叶凌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临安城叶啸天葬礼上的场景——那位身形魁梧、须发皆白的老国公，在灵堂前“红着眼眶，下马时几乎摔倒”，悲痛高呼：“擎天柱折，大乾危矣！边关将士……还在等着老帅领军抗金啊！”
那份悲怆，那份对爷爷的敬仰，那份对边关将士的牵挂，曾让叶凌云动容！
可如今……韩家竟然在给围困叶家军、入侵大乾的金军运送粮草？！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叶凌云心中怒吼，巨大的震惊与背叛感几乎让他窒息！
韩琦！这位以勇武忠直着称的老将，为何会行此资敌叛国之举？！
什么样的利益，能让他放弃对叶家军的袍泽之情，放弃对大乾疆土的守护之责，甚至……放弃他一生坚守的忠义之名？！
除非……除非他们自信能抵御甚至消灭金军？！
但这可能吗？韩家虽在北境根深蒂固，私兵精锐，但绝无可能单独抗衡金国铁骑！
难道……是赵峥？是他给了韩琦无法拒绝的承诺？
还是……某种足以颠覆战争格局的力量？
叶凌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愤怒和不解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是破局！
“粮草……”叶凌云的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手指重重敲击着大散关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芒，“五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如山！他们不可能只靠韩家一次运送！后续粮道，便是他们的命脉！也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他猛地抬头，看向郑欢，声音斩钉截铁：“传令！所有斥候，全部撒出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盯死金军的粮道！摸清他们粮草囤积之地，运输路线，护卫兵力！尤其是……韩家后续是否还有动作！”
“末将遵命！”郑欢肃然领命，转身疾驰而去。
叶凌云望着郑欢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休整的三千将士。
他们是他从苍梧带出的最忠诚、最精锐的力量，此刻却要面对五万强敌和背后捅刀的“自己人”。
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
“王爷……”一名亲卫低声唤道，递上水囊。
叶凌云接过，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情绪。
他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波谲云诡的临安城。
临安城，宋国公府。
幽静的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铁与火的气息。
宋国公韩琦，这位须发皆白、身形依旧魁梧的老将，此刻并未身着国公蟒袍，而是一身利落的劲装。
他粗糙的大手，正无比珍重、近乎痴迷地抚摸着案几上摆放的两件器物。
左手边，是一杆造型奇特的“烧火棍”——通体由精铁打造，线条流畅，尾部有一个精巧的击发装置。这便是赵如烟带来的“燧发枪”！
韩琦亲眼见过它的威力，百步之外，一声爆响，厚重的木板瞬间被洞穿！无声无息，取人性命！
右手边，则是一个缩小比例的青铜模型，形似一个粗壮的铁管架设在轮车上，炮口幽深，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这是“大乾神炮”的模型！
据赵如烟描述，此物一旦铸成，轰鸣如雷，可发开花弹，百丈之内，人马俱碎，城墙崩塌！
“神器……当真是神器啊……”韩琦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狂热。
他戎马一生，见过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甲，最勇猛的战士，却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颠覆认知的杀戮兵器！
正是这两件东西，彻底击碎了他坚守一生的信念。
他老了。
在北境镇守多年，亲眼看着金国铁骑日益强盛，看着大乾边军日渐疲敝，看着叶啸天这位军神独木难支，最终陨落。
他心中那份“驱逐金虏，恢复河山”的壮志，早已被现实的冰冷磨去了棱角，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他本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份遗憾，终老于临安。
直到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女子——赵如烟，带着这两件“神器”，踏入了他的府邸。
韩琦至今还记得那个夜晚。
赵如烟屏退左右，只带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异邦女子安娜。
她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展示了燧发枪的威力。
当那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在静室中回荡，当木屑纷飞、靶心洞穿时，韩琦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紧接着，赵如烟摊开了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绘制着神炮的构造和威力描述。
她指着地图上燕云十六州的位置，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力量：
“韩公，时代变了。弓马骑射，刀枪剑戟，终将被这钢铁与火药的力量取代。金国铁骑再强，能强得过这炮火覆盖？叶家军再勇，能挡得住这燧发枪的齐射？”
她看着韩琦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抛出了那个足以让他背叛一切的诱饵：
“若韩公助我，掌控大局，我可向韩公承诺——三年之内，以此神器武装新军！
五年之内，以此为矛，北伐金国！
届时，收复燕云，犁庭扫穴，灭此朝食！
青史之上，韩公之名，定能千古流芳！此乃……不世之功！”
灭金！青史留名！
这两个词，如同魔咒，瞬间击中了韩琦内心最深处、几乎被遗忘的渴望！那是他年轻时的梦想，是叶啸天穷尽一生未能完成的伟业！
赵如烟看穿了他的动摇，最后加上了致命的一击，声音轻缓却冰冷刺骨：
“至于叶家军……韩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叶凌云在岭南已成气候，其志不小。若让他整合叶家军残部，携岭南之力北上……这大乾，是姓赵，还是姓叶？
叶啸天忠心，不代表他孙子也忠心！
二十万叶家军，加上格物院的奇技淫巧……韩公，您觉得，这柄悬在头顶的利剑，该不该……趁早折断？
用叶家军的血，铺就北伐之路，铸就万世之功！这牺牲……值得！”
那一刻，韩琦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对叶啸天的敬重，对袍泽的愧疚，在足以“灭金”的滔天功业和赵如烟描绘的恐怖未来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名垂青史、受万世敬仰的画面，也看到了叶凌云坐大后可能带来的颠覆性威胁。
他选择了背叛。背叛了叶啸天的信任，背叛了北境将士的袍泽之情，背叛了自己曾经坚守的忠义。他亲手签署了命令，让韩家商队，将第一批粮草，送入了围困叶家军的金军大营。
此刻，韩琦抚摸着冰冷的燧发枪管，眼中最后一丝挣扎也被狂热取代。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告慰某个远去的英灵：“啸天兄……莫怪韩某心狠。为了灭金……为了这华夏衣冠……叶家军……必须牺牲！你孙子……更不能留！”
书房外，寒风呼啸，仿佛呜咽着北境二十万叶家军将士的悲歌。
而书房内，一位老将的信念，已在神器的光芒和野心的蛊惑下，彻底沉沦。南北两线，杀机更浓，叶凌云的绝境之路，愈发凶险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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