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郡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感,这种变化,连年仅六岁的阿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坐在蒙学堂明亮的玻璃窗边,小手托着腮,目光却飘向了窗外。
远处,那些原本日夜轰鸣、象征着生机与希望的新工坊建设工地,此刻大多陷入了沉寂。
脚手架孤零零地矗立着,水泥搅拌机停止了转动,只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
取而代之的,是郡城边缘几座日夜不停、灯火通明的大型工坊——火药坊、钢铁厂、军械所——它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浓烟滚滚,昼夜不息。
空气中,混杂着一股越来越浓的、刺鼻的硝烟味。
阿箬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不喜欢这种味道,也不喜欢这种气氛。爹爹叶凌云已经离开很久了,那个总是板着脸检查她功课、却又会在她答对时偷偷塞给她一块糖的岳飞哥哥,也带着好多好多士兵走了。
偌大的秦王府,好像一下子空了许多。
娘亲赵婉儿怀着小宝宝,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姑奶奶叶芷青和宁宸轩叔叔他们总是很忙很忙,脸上很少有笑容,就算对她笑,那笑容里也藏着阿箬看不懂的沉重。
“姑奶奶说,不能告诉娘亲爹爹有危险……”
阿箬在心里默默想着,小嘴微微撅起。
她虽然小,但很聪明。
大人们以为瞒着她,可她从侍女们压低声音的交谈里,从宁宸轩叔叔匆匆而过时紧锁的眉头里,从格物院沈爷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早就感觉到了——爹爹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很大的危险。
她好想爹爹,好想岳飞哥哥,可是没人能告诉她,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唯一让她感到一丝安慰的,是蒙学堂。
这里仿佛成了苍梧郡这个巨大漩涡中唯一平静的港湾。
清脆的上下课铃声依旧准时响起,周夫子抑扬顿挫的讲课声依旧回荡在教室,小伙伴们琅琅的读书声依旧充满活力。
课间休息时,大家依旧会追逐嬉戏,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小点心,讨论着新学的算术题或是格物课上有趣的小实验。
阿箬很喜欢这里。
在这里,她是叶阿箬,是和大家一样的学生。
虽然周夫子很严格,布置的功课很多,有时候算学题算得她小脑袋发胀,格物课的原理听得她云里雾里,但她知道,姑奶奶和爹爹花了很大力气才建起这些学堂,让大家都能读书。
她翻开那本图文并茂的《蒙学新编教材》,看着里面描绘的水车如何引水灌溉,玻璃如何制成,还有那些简单却神奇的杠杆、滑轮原理……这些都是爹爹带来的“新东西”,是让苍梧郡变得不一样的原因。
她喜欢看集市上琳琅满目的玻璃器皿在阳光下闪耀,喜欢踩在平整坚硬的水泥路上奔跑,喜欢看农夫伯伯用新式的精钢农具轻松地翻耕土地。
她更喜欢看到街坊邻居们脸上不再是麻木和愁苦,而是带着希望的笑容。
这一切,都是爹爹和姑奶奶,还有宁宸轩叔叔、沈爷爷他们努力创造的。
这里,是她的家,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充满幸福和希望的地方。
可是现在,这份幸福和希望,似乎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阿箬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种名为“担忧”的情绪,沉重得让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
她隐隐感觉到,苍梧郡可能要不太平了。
她害怕这种平静被打破,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
遥远的北境,寒风依旧凛冽如刀。
叶凌云站在简陋的营帐外,望着南方沉沉的天际,心中那份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几乎要吞噬他的理智。
他并非畏惧死亡,身为穿越者,他对生死有着超乎常人的豁达。
他这具身体不过十七岁,灵魂却已历经两世沉浮。
他本无搅动风云的雄心,只想做个逍遥快活的纨绔世子,混吃等死,了此一生。
然而,命运却将他推上了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爷爷叶啸天的期许与托付,临安城中的明枪暗箭,流民眼中绝望的麻木,岭南百姓脸上初绽的希望……
这一切,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让他无法停下脚步。
他并非天生胸怀天下,他只是……不忍。
不忍看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冻饿而死,不忍看孩童清澈的眼睛里只剩下恐惧,不忍看这世间本该有的生机被腐朽的规则和贪婪的权贵扼杀。
在苍梧郡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倾尽所能,用自己脑海中那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知识碎片,点燃了变革的火种。
水泥路、玻璃窗、精钢农具、格物院、蒙学堂……他亲眼看着这片贫瘠的土地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看着那些曾经麻木的脸上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
这里,是他一手缔造的奇迹,是他理想投射于现实的雏形。
他喜欢这里,远胜于那个金碧辉煌却冰冷压抑的临安城。
他改变了许多人,也被许多人改变着。
爷爷叶啸天那“守护黎庶,开创太平”的信念,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深知,仅凭一己之力,想要撼动这沉淀千年的腐朽世界,无异于蚍蜉撼树。
他真正的雄心,不在于攻城略地,而在于“传道”。
他要在岭南这片土地上,播撒下新思想的种子——格物致知的理性,男女平等的观念,民为邦本的认知,对知识的尊重,对创新的追求……
他创立蒙学堂,采用前所未有的新式教育,编写蕴含新思想的教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五年……”叶凌云喃喃自语,眼前仿佛浮现出蒙学堂第一批学子五年后毕业的景象。
那时,他们将带着全新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进入他规划中的“苍梧大学”,在格物院、经世院、百工院中深造。
他们将是燎原的火种,将新思想、新技术带向岭南乃至更广阔的天地。
这才是改变这个世界的根本之道!
他曾严令:无论发生什么,蒙学堂的课,一天也不能停!这是未来的希望!
然而,此刻身陷北境绝地,前有金国大军虎视眈眈,后有朝廷黑手步步紧逼,叶凌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阴影如此迫近。
他并非畏惧个人生死,而是恐惧——恐惧自己一旦倒下,这刚刚点燃的火种会否就此熄灭?
苍梧郡的变革会否半途而废?
爷爷的嘱托、岭南百姓的希望会否化为泡影?
“不!绝不能!”一股强烈的意志从他心底迸发!
他猛地转身,走进营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郑欢!取纸笔来!”
“是!王爷!”郑欢立刻捧来特制的防水油纸和炭笔。
昏黄的油灯下,叶凌云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
他要留下“火种”,留下嘱托,留下他未竟的理想!
第一封,致宁宸轩:
“宸轩吾兄:见字如晤。
北境凶险,凌云生死难料。
若有不测,岭南基业,托付于兄!
《五年规划纲要》乃心血所系,务必延续!
吏治革新、民生保障、蒙学推广、大学筹建,万不可废!
叶家军改制之‘信仰纲要’,乃强军之魂,务必深化!
兄之才略,胜我十倍,望兄以天下苍生为念,莫负凌云所托!切切!”
第二封,致岳飞:
“小飞:霸王枪重,非仅千斤,乃家国重任!若我身死,汝当继钧天君之志,为叶家军之魂!
精忠报国,非忠一人一姓,乃忠于身后黎民!
护我岭南,护我新政,护那蒙学堂中琅琅书声!
汝之潜力,无可限量,勿以年少自轻!他日若掌军,当以‘信仰纲要’铸军魂,以格物之器强军力!勿忘!”
第三封,致叶芷青:
“姑姑:养育之恩,凌云永世不忘。
岭南商路,乃新政血脉,万望姑姑费心维系!
格物院乃未来之基,沈先生乃国士,务必保全!
专利之制,乃护创新之火,需强力推行!
若……若凌云不归,婉儿与孩儿,托付姑姑!
阿箬聪慧,望姑姑悉心教导,令其明理自强,勿囿于闺阁。
凌云……拜别!”
第四封,致沈梦溪:
“沈先生:格物之道,乃破旧立新之剑!
先生大才,凌云深佩。格物院诸项研究,尤其火药提纯、蒸汽初探、精密器械,乃强国之本!
纵凌云不在,亦望先生勿辍!
所需资源,姑姑处尽可取用。
专利之法,当为先生及诸匠师护身之符!知识传承,尤重蒙学堂、大学格物院,望先生不吝赐教!
凌云遥祝!”
第五封,致赵婉儿:
“婉儿吾妻:北地风寒,念卿与腹中骨肉,心如刀绞。
此生得卿,凌云之幸。若有不测,万望珍重!
孩儿无论男女,皆名‘承志’,望其承继薪火,守护岭南,守护我等心中桃源。
阿箬年幼,性虽顽皮,然心地纯善,望卿与姑姑多加教导。
勿悲,勿念。
凌云纵死,魂亦南归,佑卿平安。”
最后一封,致阿箬:
“阿箬:爹爹远行,归期难定。
阿箬在家,要听娘亲、姑奶奶和周夫子的话,好好读书,认真完成功课。
爹爹知道算学和格物很难,但那是认识世界、改变世界的钥匙。
学堂里的伙伴,要友善相处。
苍梧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凝聚着许多人的心血,阿箬要像爱惜自己的玩具一样爱惜它。
爹爹最大的心愿,就是阿箬能在一个更公平、更美好、更有希望的世界里长大,能自由地学习、探索、实现自己的梦想。
阿箬要坚强,要勇敢,要记住爹爹的话:知识就是力量,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未来,或许要靠阿箬和学堂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去创造。
爹爹……永远爱你。”
信写完了。
叶凌云放下笔,指尖微微颤抖。
每一封信,都如同从他心头剜下一块肉。
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叠好,装入特制的防水信囊,郑重地交给郑欢。
“郑欢,这几封信……比我的命更重要!”
叶凌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若……若我遭遇不测,你务必想尽一切办法,将它们带回苍梧郡!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中!尤其是给阿箬的那封!明白吗?”
“末将……万死不辞!定将王爷书信送达!”
郑欢单膝跪地,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囊,如同接过一座山岳。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几封信,这是秦王殿下未竟的理想,是苍梧郡未来的火种,是留给他最信任之人的……最后嘱托。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叶凌云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苍梧郡蒙学堂里,阿箬正皱着眉头,努力演算着算术题的小小身影。
一丝温柔,悄然漫上他的嘴角。
薪火已燃,无论前路如何,他相信,那点点星火,终将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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