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暮色如同浸透橘汁的薄纱,温柔地笼罩着苍梧郡衙。
阿箬背着青布书包冲进后院,羊角辫上的红绳在晚风中跳跃。
她罕见地没扑向点心盒,而是将书包重重撂在书案上,翻出描红本与算筹,小脸绷得如临大敌。
“娘亲!今日功课是《格物蒙学》第三章和《算学初阶》第五页!”
她声音清脆,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赵婉儿正用鹿皮擦拭银枪枪缨,闻言手腕一抖,缨穗险些缠上枪刃。
这丫头前日才因烧作业挨了戒尺,今日竟主动请战?
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岳飞恰从演武场归来,玄色轻甲未卸,额角汗珠滚落,在夕阳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
见阿箬端坐案前,小眉头拧成疙瘩对着算筹苦思,便笑着走近:“小阿箬今日这般用功?可需岳哥哥搭把手?”
阿箬如蒙大赦,忙将蓝布封皮的《算学初阶》推过去:“岳哥哥快看!这道‘鸡兔同笼’题,我摆弄半天,鸡腿兔腿算得脑袋都成浆糊了!”
岳飞宠溺一笑,接过书本。
看着题目,他也是一时无措,但是看到那例题讲解的十分详细,按照例题的思路,倒也是解决了阿箬的问题。
好在没在阿箬面前丢脸!
他本意只在辅导算题,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另一本《格物蒙学》的书。
“气有浮力,热则升腾,冷则沉降。孔明灯升空,热气球翱翔,皆赖此理。”
旁侧配着炭笔勾勒的简易图:火焰舔舐布囊,热流如蛇上蹿,冷空气沉甸甸托举。
岳飞脑中“轰”的一声!
数月前黑风寨之战的画面如潮水奔涌:漆黑夜幕被火雨撕裂,大地在轰鸣中震颤,巨大的球影如魔神之眼悬浮九霄……
那些曾被他视为神迹或巫术的景象,此刻竟被寥寥数语点破玄机!
他猛地攥紧书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热气球不是天威!不是妖法!是“热气升腾”之力!
是能被凡人理解、掌控、复现的力量!
他颤抖着翻动书页:杠杆如何以微小之力撬动千钧,滑轮组如何将蛮力化为巧劲,硝石溶于水时为何能吸走灼人的热浪……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劈开混沌的天地。
原来王爷说的“知识就是力量”,竟是这般意思!
知晓水流为何向下,方能筑坝蓄洪,令江河俯首;
明白热气为何上升,方能翱翔九天,驭风为翼!
洞悉此间规律,火器、机械、城池……何物不可造?!
他彻底沉入书中世界。
阿箬的算题早已被抛诸脑后,整个人如老僧入定,唯有眼中光芒越来越盛,仿佛荒漠孤旅忽见绿洲清泉。
赵婉儿唤他添茶,他充耳不闻;阿箬扯他衣袖追问,他浑然不觉。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将他凝滞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唯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泄露着内心惊涛骇浪。
叶凌云踏着月色归来,一身工坊的烟火气混杂着新伐木料的清香。
踏入暖阁,便见这奇异一幕:阿箬咬着笔杆,对着算筹唉声叹气;
岳飞则如泥塑般僵坐,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在摊开的《格物蒙学》上,胸膛起伏,呼吸粗重如负千钧,仿佛那薄薄纸页里藏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千军万马。
他眉峰微挑,无声走到赵婉儿身侧,以眼神相询。
赵婉儿摇头,低语道:“阿箬破天荒要做功课,小飞辅导时看了课本,便成了这般模样……已枯坐近一个时辰。”
烛火跳跃,在岳飞紧锁的眉宇间投下深深阴影。
叶凌云心中了然,唇角勾起欣慰弧度。
岳飞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终于触碰到了科学之光的锋芒。
他静立灯影阑珊处,没有打扰这醍醐灌顶的寂静。
暖阁里唯有炭火噼啪,阿箬的算筹偶尔碰撞轻响,以及岳飞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交织成一首无声的悟道之曲。
许久,岳飞才长吁一口气,那气息悠长如龙吟,仿佛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
他缓缓合上书页,动作轻柔得如同收起一柄传世名剑的锋刃。
抬头,撞上叶凌云含笑的眼眸,他慌忙起身,甲胄叶片铿然相击:“王爷!末将一时忘形……”
“无妨。”叶凌云摆手,走到案前拿起那本《格物蒙学》,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此书如何?”
岳飞眼中骤然迸发出炽热光芒,抱拳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王爷!此书……乃不世瑰宝!末将今日方知,为何水泥坚逾磐石,为何热气球能凌空蹈虚!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此乃真正的‘兵法’!运筹万物之理,洞悉天地之机,远胜百万雄兵!”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如炬,“王爷,末将斗胆恳请——允我营中将领,共习此书中之道!”
“哎呀爹爹!”阿箬立刻撅起小嘴抗议,晃着缠纱布的左手,“您编的书太难了!特别是算学,什么‘水池一边注水一边放水’,谁家这么败家呀!还有那杠杆滑轮,我的小脑袋都要绕成麻绳团啦!”
她夸张地抱着脑袋,引得赵婉儿忍俊不禁。
叶凌云哈哈大笑,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发顶,转向岳飞时神色转为肃然:“你所之见,却是直指强军之本。
虎狼之师,不仅在刀锋之利,更在头脑之明。
识字明理,通晓万物运行之基,方能真正理解新式火器之威,驾驭复杂机械之巧,乃至构建固若金汤之城防。”
他踱步沉吟,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只是……让行伍之人从头学起,如稚童描红,恐非易事。军中多是粗豪汉子,握惯了刀柄的手,拿起炭笔怕比千斤还重。”
岳飞挺直脊梁,声音斩钉截铁:“末将愿以身作则!再难,也比不通此理,在战场上因无知而丧命强!昔年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皮开肉绽亦不言弃。今日求知,亦是另一场修行!”
他目光扫过阿箬,“小郡主尚能伏案苦读,我等七尺男儿,岂能不如垂髫稚子?”
“好!”叶凌云击掌,眼中精光闪烁,“既如此,我们便寻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有了!不如就让蒙学堂的学生当做‘小夫子’们,进军营开课!以童言化兵戈,以纸笔代刀剑!”
三日后,苍梧大营校场。
春日暖阳慷慨地洒下金光,操练的呼喝声暂歇。
一群穿着靛蓝学童服的半大孩子,被熊大熊强像护着稀世珍宝般引至校场东侧。
那里已用新伐的松木板搭起简易“学堂”,几十名精壮士兵盘腿坐于沙地,个个腰背挺直如标枪,神情却比面对金国铁骑冲锋时还要紧张,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阿箬站在最前排临时充当的“讲台”上,那不过是个倒扣的旧木箱。
她小胸脯挺得老高,努力模仿周夫子的威严,手里举着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当“黑板”,炭笔在上面划出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一、二、三”。
“张大牛!”她脆生生点名,小手指向第一排的黑脸大汉,“念这个字!”
被点名的张大牛,正是前日搬运巨木时能肩扛千斤的力士,此刻却憋得满脸通红,盯着那简单到极致的“一”字,喉咙里咕哝半天,才蚊子哼哼般挤出:“……一?”
“大声点!没吃饱饭呀?”阿箬叉腰,学着夫子腔调,“一!就像你喊号子那样!”
“一!”张大牛猛地吼了出来,声如洪钟,震得旁边士兵耳朵嗡嗡作响,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他自己也挠着头,嘿嘿憨笑起来。
另一处,一个名叫李小树的瘦小男孩,踮脚在木板上画着简易滑轮组:“……看,用这个定滑轮,拉东西就省力啦!就像你们抬巨木上城墙,用辘轳是不是比硬扛轻松百倍?”
底下几个负责工程营建的士兵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怪不得!我说那辘轳一转,千斤巨木也能吊起,原来是这个‘滑什么轮’在使劲!”
岳飞穿梭于各个“课堂”之间,玄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时而驻足倾听孩童稚嫩却清晰的讲解,时而蹲下身,用粗粝的手指在沙地上为抓耳挠腮的士兵演算。
他看到一名年轻斥候因总写错“侦察”的“察”字,懊恼地捶打自己脑袋,便上前按住他的手,沉声道:“莫急。我岳飞,也是从‘一’字学起。王爷说过,求知之路,贵在恒心,不在朝夕。”
他拿起炭笔,在沙地上工整写下自己的名字,“你看,‘岳’字虽繁复如阵,一笔一划拆解,终能写就。识字如破阵,需静心,需耐性。”
叶凌云与宁宸轩并肩立于点将台上,俯瞰这奇异而温暖的画面。
春风拂过,带来孩童清脆的领读声、士兵们粗粝而认真的跟读声、炭笔划过木板的沙沙声,混合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兵器交击声,汇成一支前所未有的交响。
“王爷此策,真乃神来之笔。”
宁宸轩轻摇折扇,眼中满是激赏,“兵卒识字明理,可通晓复杂军令,精研新式战法,更知为何而战;孩童为师,既巩固所学,更知兵事之重,家国之责,此乃活生生的‘忠义’之课;军民同堂,情谊日深,‘子弟兵’三字,才算真正刻入骨髓。”
他折扇遥指场中。
络腮胡士兵王大牛正笨拙地帮小夫子李小树削尖炭笔,手法温柔得像对待新发的箭矢;
而阿箬则兴奋地挥舞着一柄未开刃的短木剑,跟着一个精瘦的刀盾兵比划基础枪式,全然忘了自己“小夫子”的身份。
“阿箬!专心讲你的杠杆!”叶凌云无奈摇头,眼底却漾开欣慰的涟漪。
知识的种子已借孩童之手,播入这片曾只崇尚武勇的土壤。
而尚武的精神、卫国的担当,也正通过士兵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悄然传递到下一代心中。
夕阳熔金,将士兵与孩童交叠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校场上的春风,裹挟着墨香与汗水的味道,正悄然催生着一支脱胎换骨的铁军,孕育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那未来里,握刀的手亦可执笔,稚嫩的肩亦能担起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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