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是死亡的具象化。
在它面前，穿梭机内那几个刚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名为“无力”的绝望。
石猛放弃了咒骂，只是死死抓着撕裂的舱壁，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要将他灵魂都扯碎的恐怖引力。赵寻闭上了眼，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是面对终极天威时的认命。角落里，那名老者像一滩烂泥，无声无息，仿佛早已死去。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绝望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通过通讯器，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我是林渊。”
那声音不大，甚至因为重伤而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却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狠狠地扎进了这片混乱的末日景象之中。
林渊用仅剩的右臂，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穿透了布满裂纹的舷窗，越过了正在被吞噬的舰队，死死地盯着那座正在被拖向深渊的宏伟巨城。
那里，是灯塔城。
是他们的一切。
紧接着，他的声音，通过“灯塔之脑”的最高权限，传遍了城市摇摇欲坠的每一个角落，传入了数百万正在恐慌与绝望中挣扎的民众耳中。
“所有居民，不要恐慌！”
这道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城市中，那些正在四散奔逃的人群，脚步猛地一滞。那些抱着孩子痛哭的母亲，下意识地捂住了孩子的耳朵，抬起了布满泪痕的脸。那些正在街头徒劳维持秩序、自己也心生绝望的士兵，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神谕。
“家园没了，可以重建！”
“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林渊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接着那庞大的城市中枢，下达了他作为最高指挥官，最后，也最沉重的一道指令。
“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刻进入最近的‘破界舟’！”
“所有战斗人员，维持秩序，掩护平民，分批撤离！”
“我们的目标——不再是守护这座城，而是活下去！”
“弃城！”
“弃城！！”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悲壮。
沉默。
长达数秒的、死一般的沉默。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末日般的景象之中，那座正在走向毁灭的城市里，没有爆发更深的混乱与踩踏。
一名正在街角哭泣的年轻女孩，抹了一把眼泪，拉起身边吓呆的弟弟，不再奔逃，而是转身，向着街区地图上亮起的、最近的“破界舟”登舰口，快步走去。
一家三口，父亲将吓坏的妻儿护在怀里，不再抬头望向天空中那恐怖的黑洞，而是低声安慰着，随着人流，汇入那条通往生的洪流。
无数的士兵，他们挺直了原本因恐惧而微微弯曲的脊梁，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人墙，为撤离的平民隔开坠落的建筑残骸，他们的吼声不再是绝望的嘶喊，而是坚定有力的指引。
“这边走！不要乱！孩子们先上！”
“三号登舰口已经满了！去五号！快！”
没有人争抢，没有人推搡。
在这场波及整个星域的巨大灾难面前，灯塔城的民众，展现出了一种令人动容的、刻在骨子里的秩序与坚韧。
这是林渊用一次次胜利、一次次奇迹，在这座城市里建立起的，绝对的威信。
更是这个在夹缝中求存的文明，面对末日时，所展现出的，最后的尊严。
一艘艘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破界舟”，如同离巢的候鸟，从灯塔城那巨大的、已经开始出现裂痕的身躯中，不断飞出。它们不敢有丝毫停留，开启曲率引擎，带着无数家庭，带着文明最后的火种，冲向了远方那未知的、漆黑的虚空。
它们是逃难的船队，也是漂泊的家园。
……
“曙光”号舰桥。
“警告！能量护盾低于百分之十五！船体结构受损严重！我们正在被那东西拖过去！”
“指挥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副官的吼声，将叶倾城的思绪从那片壮烈的撤离景象中拉了回来。
她的旗舰，作为整个舰队的断后核心，承受了那空间奇点最大部分的引力拖拽。巨大的舰身，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渊他们……”叶倾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光幕上那个不断闪烁、随时可能消失的求救信号上。
他们的穿梭机，已经彻底失控，正在被甩向那片黑暗的核心。
“来不及了！”副官急得满头大汗，“任何靠近的飞船都会被立刻撕碎！”
叶倾城贝齿紧咬，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里，传来林渊那道传遍全城的指令。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叶倾城那颗悬着的心，猛地一颤，随即，那双凤眸之中，燃起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决断。
“‘曙光’号，所有还能用的炮门，向我舰与奇点之间，无差别开火！”
“什么？！”副官愣住了。
“用炮火的冲击波，制造一道反向的推力！把我们，也把他们……推出去！”
这是一个疯狂到极点的想法！用爆炸的余波，在宇宙这片怒海上，为自己，也为那艘小小的穿梭机，造一道“浪”！
“执行命令！”
轰！轰！轰！
“曙光”号调转过仅存的炮口，向着空无一物的虚空，疯狂倾泻着火力。狂暴的能量冲击波，狠狠地撞在了那无形的引力场上，发出无声的悲鸣。
巨大的“曙光”号，在剧烈的反冲力下，猛地向后一震，终于从那致命的引力边缘，挣脱了一丝。
也就在这一刻，一艘体型矫健、如同猎鹰般的突击舰，从“曙光”号的机库中悍然冲出，它无视了周围崩解的空间，引擎喷吐着蓝色的烈焰，以一种近乎自杀的姿态，冲向了那艘在引力与冲击波中翻滚的穿梭机。
巨大的机械臂，在千钧一发之际，死死地扣住了那即将散架的铁盒。
“已捕获目标！正在撤离！”
听到这声报告，叶倾城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靠在了指挥席上。
她转过头，透过舷窗，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正在被黑暗缓缓吞噬、解体的宏伟城市。
“‘曙光’号，全舰队，撤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颤抖。
……
当林渊再次恢复意识时，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医疗器械的蜂鸣声，取代了之前的天旋地转。
他躺在一张医疗床上，左肩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虽然依旧空荡，但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已经减弱了许多。
“老大！你醒了！”
石猛那张大脸凑了过来，脸上虽然还带着血污，但那双牛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狂喜。
“我……昏了多久？”林渊的声音依旧沙哑。
“不久，也就几个小时。”石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可不知道，刚才那叫一个险！就差那么一点，咱们几个就得被那个黑窟窿吸进去，变成宇宙意大利面了！”
林渊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间整洁的舰桥，规模不大，但五脏俱全。透过巨大的舷窗，可以看到外面飞速掠过的、五光十色的曲率航行光带。在他们的周围，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破界舟”，组成了一支庞大而沉默的流亡舰队。
赵寻正站在主控台前，一丝不苟地监控着航行数据。那个阵法大师，则被安置在角落的休息舱里，依旧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
“这里是……”
“‘渊月号’！”石猛拍着胸脯，一脸骄傲，“叶倾城指挥官下的命令，那艘救了咱们的突击舰，以后就归你指挥了，名字都给你起好了！怎么样，够不够气派？”
林渊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走到舷窗前，看着那支庞大的流亡舰队。
每一艘船，都代表着一个破碎的家庭。
每一道光，都承载着一段回不去的过往。
他赢了战争，却输掉了家园。
“清点损失和收获吧。”许久，林渊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悲。
“损失……大了去了。”石猛的表情也沉重下来，“咱们灯塔城的舰队，加上最后一战的损耗，还能动的，不到原来的四成。至于城市……彻底没了。不过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平民都撤出来了，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寻走了过来，递上一份电子报告。
“收获……也不少。”他的声音依旧简洁，“我们俘获了近百艘还能维修的神庭战舰，缴获的物资和技术资料，足够我们支撑很长一段时间。最关键的……”
赵寻顿了顿，将另一份数据调了出来。
那是一张残破的星图，上面用古老的文字，标注着一条通往某个神秘坐标的航线。
“这是从‘天罚号’的数据库里，抢救出来的唯一一份顶级加密文件。”赵寻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eram的热切，“根据破译，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神庭也在寻找的……通往‘终焉之地’的星图！”
终焉之地！
听到这四个字，连石猛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林渊的眼中，也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只要有目标，就有希望。
他伸出仅剩的右手，接过了那份代表着未来的星图。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星图上时，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那张星图上，记录航线的无数个关键参照星域，此刻，都变成了一片刺目的、代表着数据错误的红色乱码。
“怎么会这样？”石猛也凑了过来，一脸不解。
赵寻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迅速操作着光幕，进行着比对和演算，几秒后，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如坠冰窟的结论。
“苍玄的元婴自爆，和归墟奇点的失控，引发了超大规模的空间坍缩……那片星域的物理法则和空间坐标，已经彻底紊乱了。”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道：
“这张星图，引以为据的参照物，都不在了。”
“它……已经彻底失效了。”
整个舰桥，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逃离了地狱，却发现自己，迷失在了一片更加广阔、也更加黑暗的……无尽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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