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1990年。
那一年，中国举办了亚运会，意大利世界杯如火如荼。世界也在聚散中变化：俄罗斯宣布独立，德国却走向统一。
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是希望之春，也是希望之冬——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所写。人们面前似乎拥有一切，又似乎一无所有。
在东北，尤其是黑龙江——中国最寒冷的省份，时令蔬菜并不多，但山珍野菜却不算少，黄花菜就是其中之一。
每年六七月份，荒山野岭间会开出灿烂的黄花。
这黄花菜有两种吃法：一种是采回来新鲜的，用农家大酱一焖，鲜香扑鼻，但必须当天做，隔夜就坏了。
另一种是晒成菜干，或做成黄花菜酱，虽少了鲜味，却别具风味。因为花期短、采摘不易，这东西显得格外珍贵。甚至不少东北人自己，都不知道它能吃。
那年，小三子十七岁。刚读了一年高中，就因为家里实在困难，不得不辍学回家。
母亲每天打针吃药，父亲当了三十多年老师，粉笔灰吸多了，气管不好，干不了重活。
爷爷年近八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二哥还在读大学，学费生活费样样要钱。
地里的活也缺人手……种种现实压下来，小三子只能低头。
再不甘心，人也拗不过命。
回家后，他学着干农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一天天混过去，他的脾气也越来越躁。
那天，小三子一个人去地里干活。那时候没有机械化，全靠人力。
一年里，地得铲三遍、趟三遍，每一遍都要耗上小半个月。
那时正是铲二遍地的时候，他干了一整天，又脏又累，心里却空落落的，看不到希望。
在地里累也就罢了，回到家，看见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可人活着，谁不经历些苦难呢？
那天干完活，夕阳西下，地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
小三子把锄头绑在自行车上，拎着装饭盒的书包，也闷头往家骑。那片地离家远，得经过一片小山坡。天快黑了，他加紧蹬车——荒郊野外，天黑了总不太平。
就在快下山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不远处开着一片灿烂的黄花。
小三子这才想起，母亲昨天还念叨着想吃点黄花菜酱，一直没空去采。眼前这一大片，像是灰暗日子里唯一一点亮色。
他想，母亲要是能吃上新鲜的黄花菜，配上二米饭，心情一好，病也许也能轻些。
他停下车，走过去摘了起来。不过十多分钟，就采了一大捧，够吃两顿的。
他打算再摘一小把就走——天快黑了，看不真切，明天干活时再来多采些，晒成干，留着给母亲慢慢吃。
可就在他弯腰摘最后几根时，一抬头，猛地看见前面一米多远，竟立着一座坟，还有一块墓碑。
小三子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赶紧低声念叨：“对不住，对不住……”手忙脚乱收拾好黄花菜，骑上车就往家赶。
刚骑出不到二十米，感觉前面像有什么东西挡道，他一个急刹，连人带车摔在路边，黄花菜撒了一地。
他扶起车，定神一看，什么也没有——估计是刚才被那座坟吓的，自己吓自己。
他把菜捡起来，重新上车，可一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停了几次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心里扑腾扑腾跳，一路忐忑地骑回了家。
到家后，母亲见采回了黄花菜，很是高兴。再一看小三子浑身是土，埋埋汰汰的样子，又心疼得掉下泪来。
小三子虽倔，却孝顺，见母亲哭，赶紧说：“妈，我去洗洗，这整得太埋汰了。”
洗完又说：“我给您做黄花菜酱，明天再采点，晒干了，随时想吃都有。”
母亲看着他，想起他小时候调皮被她掐的情景，一晃眼，孩子长大了，父母却老了。
三子妈得的是肺心病，平时躺不下，只能坐着，胸前摞两个枕头趴着喘气。从前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如今也变得脆弱。
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小三子把饭做好了——黄花菜酱、二米饭，还煮了两个咸鸭蛋。味道虽不算鲜美，但父母和爷爷都吃得很高兴。
爷爷抿了口酒，说：“以前都说小三子脾气大，指望不上他养老，谁成想老了还得靠这小犊子……长大喽。”
吃完饭，父亲洗碗，小三子赶紧躺下。干一天农活，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在农村长大的都知道，最累的就是铲地和割地。明天还得起早，他闭上眼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小三子肚子突然拧着劲地疼。迷迷糊糊想爬起来上厕所，却怎么也动不了。这时，他听见梦里有人说话：
“小子，我种的黄花菜，自己还没尝，倒让你给摘走了，连句谢都没有。我故意让你摔那一跤，你还不明白？”
“哼，要不是我留情，我就追到你家去！你没见我坟就在路边？那黄花菜谁都能看见，为啥别人不摘，就你胆大？不给你点教训，你还无法无天了！”
“本来想收拾你全家，可看你家那几个老的，经不起折腾，就冲你一个人来。不过嘛……你小子孝心我看见了。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但你拿了我的东西，得给钱。明天送点钱来，我就饶了你。看在你孝顺的份上，准你再摘点菜。”
“还有，多对你妈好点……她时间不多了。”
“好了，我走了。记住明天路过我这儿，送钱来。别忘了。”
那声音消失，小三子猛地惊醒，梦里的情景却异常清晰。
他没害怕，反而一阵心酸——多半是因为那句“你妈时间不多了”。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夜。
清早吃完饭，小三子去供销社买了黄纸，骑车来到昨天的山坡。他在那座坟前磕了头，低声念叨几句，把纸烧了。
临走时，他轻声说：“老人家，昨天是我冒犯了，给您赔罪。也谢谢您告诉我我妈的事……您放心，我会好好孝顺她。以后，我也会常来给您送钱的。”
从那以后，小三子再也没在那片坟边采过黄花菜。他的脾气依旧不好，却再没对母亲发过一次火。
只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忧郁。
果然，就像梦里那人说的——
那年秋天，三子妈还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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