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铁,压得宫檐低垂。
昭阳殿前的广场上,火盆高燃,赤焰翻腾,映得半边天穹通红似血。
六宫妃嫔列席而立,鸦雀无声。
她们身姿各异,或低头垂泪,或目光灼灼,却无一人敢轻移脚步。
今日之典,非为庆贺,而是清算——虞贵妃亲自主持,焚毁“宁神散”原始药方,废止一切未经御准的汤剂进奉。
一道圣旨尚未明发,一场风暴却已席卷后宫。
虞妩华立于高台之上,一袭月白衣裙,外罩金线凤纹披帛,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随风轻晃,清冷如霜。
她手中捧着一只檀木匣,匣中静静躺着三卷泛黄纸页——那便是太医院秘藏十年的“宁神散”初版配方,每一笔皆由魏长林亲笔批注,字字如刀,刻写着对人心的驯化与操控。
她缓缓打开匣盖,俯身将药方投入火盆。
火焰骤然蹿高,仿佛吞噬了某种活物,发出噼啪爆响。
一张张写满符咒般药理的文字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从今往后,”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如钟鸣深谷,“你们的心跳,只为你们自己而动。”
话音落时,全场死寂。
忽有女子抽泣出声,继而此起彼伏。
一名老宫人跪倒在地,额头触地,颤声道:“奴婢……终于能记起我女儿的模样了……”另一名答应掩面痛哭,喃喃:“我想起来了……那天我腹痛如绞,他们说只是受寒……可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我的……”
虞妩华不动声色,目光扫过众人,心底却掀起惊涛。
就在她触碰身旁那位低等答应手腕的刹那——
耳边炸响执念低语。
“我想活着……我想回家……求求你,别让我再忘了……”
不止一句,是千百句!
无数声音如潮水决堤,汹涌灌入她的识海。
那些被压抑的记忆、被抹杀的情感、被药物封锁的灵魂,此刻尽数向她奔涌而来,撕扯她的意识,冲击她残存的清明。
她指尖剧颤,额角渗出冷汗,眼前景象开始模糊。
她想闭耳,想退后,想切断这该死的“执念聆听”——可这一次,她竟无法自主关闭。
它失控了。
像是锁链崩断,闸门洞开,她不再是倾听者,而是被万千执念吞噬的容器。
“贵妃娘娘?”那答应惊觉她面色惨白,欲扶又怯。
虞妩华强撑站稳,唇角勉强扬起,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就在此刻,一道玄色身影疾步上前,大袖一展,稳稳扶住她摇晃的身躯。
是萧玦。
他不知何时驾临,一身龙袍未换朝服,眉宇间犹带边关军报的肃杀之气。
可此刻,他的手却紧紧扣住她的臂膀,掌心滚烫,仿佛怕她下一瞬就会消散在风里。
两人肌肤相触的一瞬——
虞妩华脑中轰然炸裂。
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自深渊最底处咆哮而出:
“别消失……阿妩,别像母后那样离开我!”
那一声“阿妩”,柔软得近乎哀求,与平日那个冷酷帝王判若两人。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赤红双眼。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萧玦——不是暴戾的君王,不是多疑的权谋者,而是一个被童年阴影缠绕、恐惧失去的少年,在绝望中伸手抓最后一缕光。
她怔住了。
几乎要脱口而出:“原来你也痛过。”
可话到唇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下。
她笑了,轻轻挣脱他的扶持,退后半步,行礼如仪:“陛下万金之躯,不必为臣妾担忧。”
语气恭敬,疏离,滴水不漏。
唯有袖中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悄然渗出,染红了袖内暗绣的并蒂莲纹。
她转身走向偏阁,步伐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在对抗体内翻江倒海的混乱。
耳边依旧回荡着无数哭泣与呐喊,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执念,哪些是她自己濒临溃散的灵魂碎片。
她不能倒。
一旦倒下,虞家便真的一败涂地。
回到昭阳别院密室,烛火幽微。
周仲安与沉香姑姑已在等候,神色凝重。
“断引汤已成。”周仲安低声,“可截逆流之息,护心脉根基。”
白芷端着药碗上前,眼眶通红:“小姐,趁您歇息时服下吧,哪怕一次也好……您再这样透支下去,迟早会连‘虞妩华’这三个字都忘干净!”
虞妩华倚在软榻上,闭目良久,忽而睁眼,眸光如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她冷笑,“偷配禁药,妄图切断我的能力?你们是要废了我的手?没了它,谁替我娘讨命?谁护我兄长周全?谁让魏长林跪在我面前,一口一口吞下他亲手调制的毒药?”
“可您若没了自己呢!”白芷跪地痛哭,“我们守的从来不是贵妃,是小姐啊!”
虞妩华沉默片刻,抬手抚上胸前凤印,冰凉玉石贴着心跳的位置。
她轻笑一声,嗓音沙哑:“棋子不怕死,怕的是没人执棋。”
烛火摇曳,映照她侧脸,美得凄厉,也孤得彻骨。
夜深人静,她独坐密室,取出一只旧木箱,开始焚烧尘封之物。
信笺、玉佩、残衣……一件件投入火盆。
火光中,一幅画像缓缓展开,画中女子眉眼温柔,题款“慈母遗容”。
火焰舔舐画角,正要将其吞噬——
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一道小小身影停在帘外,怯生生开口:
“贵妃娘娘……”小玉环站在帘外,身影单薄如纸,指尖紧攥着衣角,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揉碎:“贵妃娘娘……”
虞妩华手下一顿,火盆中那幅画像正烧去半边容颜,只余下眉梢一缕温柔弧度,在跃动的火焰里忽明忽暗。
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合上木箱盖,压熄了最后一丝火星。
“进来。”她的嗓音冷而平,像结了冰的湖面,不容波澜。
小玉环怯步而入,目光落在地上尚未燃尽的残片上——一角绣纹熟悉得刺眼,是旧年宫装常用的云霞锦。
她咬住下唇,终是忍不住抬头,盯着那半幅画像:“娘娘,那是……您母亲吗?”
虞妩华静默良久,才缓缓抬手抚过额际,似要按住颅内翻搅的钝痛。
她望着火盆中余烬飘散,如同那些再也唤不回的时光。
“我不知道。”她终于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但我记得,她死前叫我名字……可我现在,想不起那个声音了。”
小玉环怔住,眼眶忽地红了。
她低声道:“可您救了那么多人的记忆,为什么不肯救自己的?您让她们想起孩子、想起家人、想起曾被人爱过……可您自己呢?您把自己忘了。”
虞妩华倏然转头,眸光如刃,直刺这小小答应的眼底。
那一瞬,小玉环几乎后退一步——她看见的不是平日温软痴傻的贵妃,而是一个被执念啃噬至骨的复仇者,灵魂裂痕纵横,却仍不肯倒下。
“因为有些记忆,”虞妩华缓缓起身,月光斜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一道孤绝剪影,“回来比遗忘更痛。”
她说完,不再看她一眼,披上外袍推门而出。
夜露浓重,石阶沁寒,她独自走向宫北废弃的旧库。
那里有她藏匿多年的秘档夹墙,藏着大宣王朝最不愿示人的阴私。
墙砖松动,她伸手探入,取出一只锈铁匣。
打开时,尘灰簌簌而落。
她翻出一卷泛黄簿册——《永昌六年宗室用药记录》。
指尖颤抖着一页页掠过,直至某一行字赫然撞入眼帘:
“七皇子萧珩,卒年十二,病因:风寒。用药:宁神散加雪狸花粉,每日三次,持续半年。”
虞妩华呼吸骤停。
萧珩……那个前世被诬谋反、凌迟处死的皇弟?
那个在她被废前夕,仍冒死递来密信,只写一句“阿姐速走”的少年?
原来他早就不对劲。
原来他并非夭折于风寒。
他是被“宁神散”毁了心智,再被冠以疯癫之名,悄然抹杀!
她猛地合上簿册,指节发白。
二十年前的棋局,早已铺开。
魏长林不过是执刀之人,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先帝?
还是……如今端坐龙椅的那位?
就在此刻,脑海轰然炸响——
“杀了魏长林!”
“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深宫!”
“你是谁?我是谁?谁还记得我?”
千百道执念如潮水倒灌,撕扯她的神识。
她踉跄扶墙,眼前幻影交错:母亲临终睁目的惨白面容、兄长披甲赴刑场的背影、萧珩浑身是血拉住她裙角的小小手掌……
“我记得我要报仇……”她滑跪于地,指甲抠进青砖缝隙,泪水无声滑落,“可我现在……到底是谁?”
意识将溃未溃之际,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白芷抱着药包奔来,惊呼未出口,却见月光铺满长廊尽头——
一道玄色身影静静伫立,披着夜色与寒霜。
萧玦不知已站了多久。
他手中无剑,腰间却紧握剑柄,指节泛白,仿佛随时能拔刃斩断这纠缠宿命。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望向蜷缩在地的女子,像是第一次看清她背负的深渊。
风起,吹动他玄袍猎猎,也吹熄了廊下最后一盏宫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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