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无声的证言（下）
保卫科的两个干事来了，拿着本子和手电筒，开始仔细勘查现场。
他们测量，拍照（用那种老式的海鸥相机），低声交谈着。
张淑芬看到其中一个人捡起了那个小扳手，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柜子固定处的螺丝痕迹。
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张淑芬同志，”
李副厂长和王主任走了过来，语气还算平和，
“你是当时离阿秀最近的，你仔细回忆一下，事发前，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比如柜子有没有晃动？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保卫科的人也停下了动作，看向她。
张淑芬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领导的目光。
她看到李副厂长严肃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审视。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惊魂未定的哭腔：
“李厂长，王主任……我，我当时正在自己柜子那边收拾东西，背对着阿秀……就听见她好像‘咦’了一声，然后就是天崩地裂的一声响……我吓坏了，回头一看，柜子就……就把阿秀压在下面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异常……我没太注意……可能就是柜子太旧了吧？前几天我好像还听谁抱怨过柜门有点晃……但真的没多想……”
她把话题引向了柜子本身的老化问题，这是最合理，也最不容易被追究责任的解释。
“你当时没碰柜子吧？”
王主任追问了一句，或许是出于关心，或许是无心。
但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张淑芬的心窝。
“没有！绝对没有！”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
“我离她还有几步远呢！我怎么可能去碰柜子！”
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连忙又放缓了语气，补充道，
“我就是……就是听到声音回头……然后就吓傻了……”
她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并没有眼泪的眼角，扮演着一个被突发灾难吓坏了的、柔弱的女工形象。
这是她潜意识里最熟悉的保护色。
李副厂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保卫科的干事走了过来，低声汇报：
“厂长，初步看，是顶部与墙体连接处的承重螺丝断裂导致的倾倒。螺丝断口看起来……有点新，不像是疲劳断裂。而且，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个小扳手，型号正好和固定螺丝匹配。”
张淑芬的心脏猛地一缩。
“哦？”
李副厂长接过那个小扳手，仔细看了看，
“这是厂里维修班的工具？怎么会在这里？”
“需要找维修班确认一下。也有可能是哪个女工借来拧柜门螺丝，用完忘在这里了。”
保卫科干事分析道，
“如果是这样，可能只是拧柜门，没动承重螺丝……”
“调查清楚。”
李副厂长将扳手递回去，
“一切要讲证据。当务之急是全力抢救张秀同志。这边的情况，你们详细记录，形成报告。”
“是。”
一场临时的问询，似乎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
领导们嘱咐了几句“不要有思想负担，厂里会处理”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更衣室里的人也被允许回家，但被告知可能需要随时配合调查。
张淑芬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她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跟着去了市人民医院。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而刺鼻。
她看到阿秀的丈夫，那个叫李建刚的机修工，蹲在抢救室门口，双手插在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个平时沉默寡言、一身油污的男人，此刻显得如此无助和脆弱。
张淑芬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愧疚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毁了阿秀，也可能毁了这个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面色沉重。
“家属呢？”
李建刚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过去：
“医生，我爱人她怎么样？”
“颅骨骨折，颅内出血，情况非常危险。”
医生的话语简洁而残酷，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需要观察，看能不能渡过危险期。就算万幸活下来，也可能……会有严重的后遗症。”
李建刚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张淑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后遗症……植物人？
瘫痪？
傻子？
各种可怕的猜测在她脑海里翻腾。
就在这时，护士推着移动病床从抢救室里出来。
阿秀躺在上面，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比纸还白，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整个人毫无生气。
就在病床经过张淑芬面前的那一刻，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冥冥中的感应，阿秀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那眼神，虚弱、涣散，没有了之前的震惊和痛苦，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她看到了张淑芬。
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张淑芬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指控，等待着诅咒，哪怕是一个怨恨的眼神。
然而，什么都没有。
阿秀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微乎其微，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然后，她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仿佛从未醒来过。
但那一眼，那无声的摇头，比任何厉声的斥责和控诉都更具威力。它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切割着张淑芬的灵魂。
她没有揭发她。
在明明可以指认凶手的时候，阿秀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
是因为残存的友情？
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愿再添恩怨？
还是因为她那该死的、永远站在高处怜悯众生的善良？
张淑芬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沉默，像最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她的身上。
阿秀没有给她定罪，却将她推入了自我审判的无间地狱。
她看着病床被推远，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孤魂。
未来的几十年，那个无声的眼神，那个轻微的摇头，将如同永恒的梦魇，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对她进行着无声的、也是最残酷的审判。
而她，将永远活在这份沉默的证言之下，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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