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玻璃隔绝了声音，却无法隔绝生命迹象的微妙变化。在手术结束后的第六个小时，孟清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冻土下蛰虫初醒的试探。这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叶憬然几乎与监控仪器融为一体的专注目光。他的呼吸骤然屏住，身体前倾，指尖无意识地按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病床上，孟清如的眼皮挣扎着，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几次尝试后，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锐利、后来只剩下空洞与绝望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浑浊的迷雾，涣散地、毫无焦点地对着天花板。她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陌生的天花板，环绕的仪器，手臂上埋着的留置针，以及胸口那存在感极强的、随着机械节奏微微搏动的辅助装置。
一阵茫然过后，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而冰冷地浮现——伊万诺夫狞笑的脸，黑洞洞的枪口，儿子眼中冰冷的恨意，自己那撕心裂肺的崩溃，还有……那杯放在地毯上的温水，和昏迷前最后感受到的、儿子手臂的温度……
悔恨、羞愧、恐惧，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让她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神又迅速被水汽弥漫。她试图移动一下手指，却发现自己连这样微小的动作都难以完成，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她涣散的视线，无意中捕捉到了玻璃窗外那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憬然……
他还在。
他没有离开。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笼罩在她心头的厚重阴霾。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流泪，目光贪婪地、带着卑微的祈求，望着窗外的儿子。
叶憬然读懂了母亲眼中的情绪。那不再是强势的控制，也不是彻底的绝望，而是一种掺杂着无尽悔恨的依赖和……小心翼翼的希望。他放在玻璃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无声的泪水凿开了一道更深的裂缝。他没有进去，也没有做出任何手势，只是站在那里，用同样沉默的凝视，回应着她的目光。
良久，他看到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说：“我醒了。”又仿佛是在确认：“你还在。”
叶憬然终于动了动。他拿起内部通话器，接通了护士站：“病人醒了。”
很快，医生和护士进入IcU进行检查。叶憬然依旧站在窗外，看着医护人员忙碌，看着母亲配合地微微张口、转动眼球。她的意识是清醒的，这比任何数据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虚脱般的 relief。
医生检查完毕，走出来对他点点头：“意识恢复良好，这是最重要的第一步。但心脏功能依然极其脆弱，辅助装置不能停，感染指标也还在高位，需要继续密切观察。”
“谢谢。”叶憬然道谢，目光再次投向室内。孟清如也正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力气，那泪水已经止住，只剩下清晰的、带着哀恳的牵挂。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拿起通话器，接通了病房内的频道。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在寂静的IcU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感觉怎么样？”
孟清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她努力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意思可能是“没事”，也可能是“不好”。但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叶憬然。
叶憬然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苏晚……和孩子，都很好。”
他没有说“担心你”，也没有说“我原谅你”，只是告诉了她一个关于“家”的消息。
然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让孟清如的眼泪再次决堤。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崩溃，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宣泄——有对苏晚的愧疚，有对孙女的思念，更有对儿子这份不动声色的、近乎施舍般的告知的感激。她用力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叶憬然看着她汹涌的泪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切断通话。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母亲隔着玻璃，无声地宣泄着情绪。
也就在这时，“夜枭”的信息再次抵达，这一次，带着更具体的发现：
“叶先生，对‘瓦杜兹圣安德烈私人珍藏库’的深度调查取得进展。该珍藏库表面由列支敦士登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基金会管理，实际控制方是一个注册在维京群岛的匿名空壳公司，资金流向与伊万诺夫密切相关。其安防系统外层为常规商业级别，但核心藏品区，尤其是地下二层一个独立保险库，采用军方级别的生物识别与动态密码复合系统。” “关键信息：我们通过特殊渠道，获取到一份该保险库早期施工监理的私人记录（未电子化）。记录显示，伊万诺夫曾亲自参与该保险库密码系统的初始设定，并特别要求在其中一组动态密码算法中，嵌入一个非标准的、与文化相关的‘私人记忆密钥’。监理的备注是：‘客户执意要求，提及‘圣乔治’与‘受洗日’。’”
圣乔治！受洗日！
这条信息，与苏晚发现的、那幅被伊万诺夫异常重视的“圣乔治屠龙”圣像画，形成了惊人的对应！
“私人记忆密钥”……这很可能就是破解那核心保险库，获取圣像画（或者说，隐藏在画中的秘密）的关键！
叶憬然的心脏猛地一跳。苏晚在艺术领域的洞察，竟然真的触碰到了伊万诺夫最隐秘的命门！这不再是猜测，而是有了实质性的线索支撑！
他立刻回复：
“全力破解‘圣乔治’与‘受洗日’与密码算法的关联。同时，准备潜入方案，目标：地下二层保险库，物品：‘圣乔治屠龙’圣像画。”
命令下达，一场针对伊万诺夫核心秘密的隐秘行动，正式进入倒计时。
他结束与“夜枭”的通讯，目光再次落回IcU内。孟清如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依旧望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奢求更多的依赖。
冰层之下，暖流悄然涌动，融化着坚固的隔阂。
暗室之中，密码的轮廓初现，指向最终的谜底。
守护与进攻，亲情与复仇，在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交织成一幅复杂而沉重的图景。叶憬然知道，他必须同时稳住这两条战线，任何一方的失衡，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他对着通话器，对里面的母亲，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声音依旧平淡：
“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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