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号的光翼穿过云层时，舱外的温度骤然下降，舷窗上凝结出细碎的冰花。杉菜伸手去擦，指尖刚触到玻璃，冰花就化作雾气散开，露出下方一片茫茫的雪白——连绵的雪山像沉睡的巨兽，脊背被夕阳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红，而山谷深处，一座木屋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枚被雪埋了大半的琥珀。
“温度计显示零下十五度。”亚梦看着控制台的读数，溪铃在她掌心泛起涟漪，水纹里浮出木屋的细节：倾斜的屋顶积着半米厚的雪，屋檐下的红灯笼被冻成了冰球，灯笼穗上的冰凌像串透明的珠子，只有窗玻璃透出的微光，证明里面有人烟。
飞船降落在木屋旁的空地上，刚打开舱门，寒风就卷着雪沫灌了进来，杉菜打了个哆嗦，赶紧裹紧围巾：“空气里有松针的味道！混着点……烧木头的烟火气？”
文茜的风信石率先飞了出去，在木屋周围转了一圈，光芒落回她掌心时，带出一小撮黑色的灰烬：“风信石说，这炉子烧了三十年，火从没全熄过。”
木屋的门是用厚松木做的，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仔细看是些简单的符号：太阳、月亮、还有个冒着热气的炉子。亚梦伸手推了推，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积雪从门楣上簌簌落下，在门槛前堆成小小的雪堆。
屋里比想象中暖和。正对门的是个老旧的铸铁炉，炉膛里的炭火正红，火苗舔着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炉边的木凳上坐着个穿羊皮袄的老人，手里攥着根火钳，正往炉里添柴，火光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
听到门响，老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警惕，随即被炉火映得柔和起来：“又来客人了？”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雪粒般的沙哑。
杉菜的目光被墙上的挂钟吸引——那是个老式的摆钟，钟摆早已停了，指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钟面的玻璃裂了道缝，像片冻住的冰纹。“爷爷，这钟……”
“停在她走的那天。”老人往炉里添了块松木，火苗“腾”地窜了起来，映出他手腕上的银镯子，镯子上刻着个小小的“暖”字，“她说三点十七分的阳光最好，能透过窗棂照到炉边的地毯上，像块金色的补丁。”
文茜走到炉边的木桌前，桌上摆着个粗陶碗，碗里的粥还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两双筷子。风信石在碗上方轻轻晃动，光芒里浮出画面：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往炉里添柴，旁边的妇人笑着拉住她的手：“慢着点，火钳烫！”
“她叫阿暖。”老人突然开口，火钳在炉灰里轻轻划着，“生她那天雪下得最大，屋里的炉子却烧得最旺，接生婆说这丫头自带暖气，将来准是个能焐热冰雪的性子。”
亚梦的溪铃在墙角泛起水纹，映出堆在那里的柴火——每根木头都被劈得整整齐齐，断口处还留着新鲜的痕迹，最上面的一根松木上，刻着个小小的笑脸。“溪铃说，这些柴是今天早上刚劈的。”
老人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铜烟袋：“每天劈柴、添火、擦桌子，三十年了，就跟她还在时一样。”他往烟锅里装烟丝的手很稳，指关节却有些变形，“那年她随医疗队进山，说等开春就回来，临走时把暖手炉灌满了炭火，说‘爹，等我回来给您带新的火石’。”
炉火上方的房梁上，挂着个褪色的蓝布包，亚梦踮起脚够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本泛黄的日记，封面上绣着朵小小的雪花。翻开第一页，字迹娟秀又带点稚气：
“1993年12月8日，雪。爹把炉子擦得锃亮，说等我学会针灸，就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当诊室。今天他教我劈柴，木柴太硬，斧头差点飞出去，他笑得直咳嗽，说‘丫头片子力气没长，脾气倒长了’。炉上炖着羊肉汤，香气从门缝钻出去，把隔壁的大黄都引来了，蹲在门口摇尾巴。”
日记里夹着片干枯的雪莲，花瓣边缘已经发黑，旁边的纸条上写着：“在雪线以上采到的，爹的风湿该犯了，晒干泡酒吧。”
“她没回来。”老人的烟袋在炉沿上磕了磕，火星溅起来又慢慢熄灭，“开春时遇到雪崩，医疗队的帐篷被埋了，只找到这个蓝布包，里面的日记和雪莲都冻成了冰疙瘩。”
杉菜走到窗边，窗台上摆着个小小的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火石——有的带着泥土，有的沾着雪粒，还有块是透明的水晶，在炉火下泛着淡淡的光。“这些是……”
“每年开春，我都去雪崩的地方走一趟。”老人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雪化了会露出新的石头，捡回来当火石，炉子就总有点新火苗。你看那块水晶，是去年找到的，点起来火苗是蓝的，像她穿的那件羽绒服。”
文茜的风信石突然飞向炉膛，光芒落在跳动的火苗上，火舌瞬间变得明亮，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像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正围着炉子转圈，手里举着块亮晶晶的石头：“爹你看！这块火石能烧出彩虹！”
“初心之种藏在炉灰里。”文茜轻声说，风信石的光芒顺着炉膛往下沉，在厚厚的炉灰中托起一小块通红的炭，炭的表面隐约有个笑脸的纹路，“它叫‘余温’，是烧不尽的牵挂，是埋在灰烬里也不会凉的暖。”
那块炭被风信石托着，慢慢飘到老人面前，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接住，掌心的温度让炭又红了几分。“这是……”
“是她留在火里的话。”亚梦的溪铃映出最后一页日记，上面只有一句话，字迹被泪水晕得有些模糊：“爹，炉火要留个火星，等我回来时，添根柴就能旺起来。”
老人突然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炉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被拉长的拥抱。杉菜看见他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了手肘，镯子内侧刻着的小字露了出来——“等暖儿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抬起头，把那块红炭轻轻放进炉膛，火苗“呼”地窜起来，照亮了屋角的一个木箱。他走过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捆艾草，每捆上面都系着根红绳，绳结是同一个样式。“每年端午，我都去后山割艾草，她以前说这能驱寒。”
“您在等她回来吗？”杉菜轻声问。
老人往炉里添了根新柴，火光映得他眼睛发亮：“不只是等。”他指了指窗外，雪地里有串小小的脚印，从木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林，“每天都往林子里走一段，把艾草捆挂在树上，万一她迷了路，顺着艾草的味道，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文茜看着那些艾草捆，突然发现每捆艾草里都藏着块小小的火石，在雪光下泛着微光，像串撒在雪地里的星星。“风信石说，有些等待不是站在原地，是把自己活成路标，让所有迷路的思念，都能顺着温暖找到方向。”
夜深时，望舒号停在木屋旁的雪地里，透过舷窗能看见屋里的灯光——老人把木箱里的艾草搬到了炉边，正一根一根往火里添，艾草燃烧的清香混着松木的烟火气，在雪夜里弥漫开来。炉膛里的“余温”静静燃烧，把红光投在墙上，像个永不熄灭的小太阳。
亚梦的溪铃水裙上，新的画面正在慢慢浮现：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原，草原中央有个小小的蒙古包，包前的火堆正旺，一个穿红裙的姑娘正往火里丢晒干的花束，火星随着烟雾升起，在夜空里化作点点星光。
“溪铃说，下一站有‘藏在风里的约定’。”亚梦轻声说，指尖的水纹里，那姑娘的笑脸越来越清晰，“是个用花香记时的地方，每朵花开，都在数着归期。”
杉菜趴在舷窗上，看着木屋的灯光在风雪中明明灭灭，突然想起老人最后说的话：“炉子烧得旺，屋子就暖；心里存着念想，日子就有盼头。”她回头看向文茜，发现风信石的光翼上，新添的火苗印记正泛着温暖的红光，像块小小的、永远发烫的火石。
望舒号的光翼再次展开，雪粒在光束中飞舞，像无数细碎的星光。而山谷里的木屋，此刻正被炉火烘得暖洋洋的，炉边的木桌上，那本夹着雪莲的日记被翻开着，最后一页的空白处，老人用铅笔添了句话：
“今天的炉火很旺，像你在时一样。”
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执拗的温暖，在跳跃的火光里，仿佛有个穿羊皮袄的老人，正对着炉膛轻声说：“丫头，添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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