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府前的桃树下，《山境自治约》的纸页被风掀起半角，露出“每月初三免租”的红笔批注。
安燠踩着晨露走进人群时，百姓还笑着喊“夫人早”——直到她突然抓起案上的文书，指甲在纸页上划出刺啦声响。
“什么共命契？什么护灵碑？”她仰头大笑，发间的狐毛银簪歪向一边，“我才是真正的玄真子！你们全是我补命的养料！”
人群炸开惊呼。
卖糖葫芦的王伯手一抖，山楂滚了满地；梳双髻的小丫头攥紧娘亲的裙角，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青石板上。
程砚正从后山巡完脉回来，九齿钉耙还扛在肩上，见状心头猛地一紧——直到安燠在撕毁最后一页时，睫毛快速眨了两下。
是暗号。
三击掌后笑出声，是他们半月前在灶台边啃烤红薯时定的“演戏开始”。
程砚喉结动了动，钉耙“当啷”砸在地上。
他大步冲过去，熊爪半显又隐，看似粗暴实则用了三分力将安燠按在地上：“堕仙反噬！快取镇魂钉！”
“山主救命啊！”小妖二胖抱着铁链从偏殿跑出来，故意被门槛绊得踉跄，铁链哗啦甩在两人脚边——链上的“引愿符”在晨光里泛着淡金，那是安燠熬夜用狐狸血画的，专门勾地底那道意识的馋。
安燠“抽搐”着蹬腿，膝盖撞在程砚小腿上。
他疼得吸气，却配合地吼得更响：“按住她手！别让她再碰碑！”指尖悄悄蹭过她手腕内侧——那里早裹了层浸了止血药的纱布，刚才割破的“伤口”，不过是掺了朱砂的蜂蜜。
护灵碑的金光果然开始黯淡。
地脉在脚下震颤，安燠能清晰听见地底传来的嗡鸣——那道藏在逆命钟里的意识被“本体失控”的假象勾得坐不住了。
黑雾顺着铁链攀爬的触感爬上脚踝时，她闭紧眼，舌尖抵着上颚念起《睡仙诀》。
神识抽离身体的瞬间，她差点笑出声。
系统小懒虫这次倒没掉链子，识海里的雾气正随着她的念头翻涌，逐渐凝结成记忆碎片——
春末的桃林，程砚踩在树杈上摘野蜂箱，蜂蜜顺着他下巴滴进衣领，她举着陶碗仰头喊：“砚哥小心！那蜂子爱叮熊屁股！”
夏日的悬崖，她被猪八戒追得撞树，额头肿起个包，程砚蹲下来揉她发顶：“下回跑不动就喊‘熊爷救我’，比念咒管用。”
秋夜的书案，她躲在屏风后写《程大傻子糗事录》：“今日巡山打盹，口水沾了钉耙齿，被二胖拍了画儿——”
“咳。”程砚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手一抖，墨汁溅在“糗事录”第三页，倒像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这些碎片在识海里飘成迷宫，安燠退到最深处，看着黑雾裹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挤进来。
对方眼尾的泪痣泛着暗红，和她如出一辙的面容上，笑意逐渐扭曲：“这些无聊记忆......”
地宫里的烛火忽明忽暗。
程砚攥着铁链的手渗出薄汗，低头正看见安燠眼尾泄出一缕金红神识——那是《睡仙诀》运行到深处的征兆。
他松了口气，故意用钉耙尖戳她腰窝：“疯够了没？再装就真把百姓吓出病来。”
“呜哇痛痛痛！”安燠立刻“醒”过来，抱着腰滚到他怀里，声音里还带着笑腔，“砚哥轻点，你钉耙齿硌我肋骨了。”
百姓们面面相觑。
王伯捡起糖葫芦，试探着问：“夫人这是......好了？”
“方才是堕仙余孽捣乱！”程砚把安燠捞起来，拍掉她裙角的土，“有本神在，保你们山境太平！”他偷偷捏了捏她掌心——那里躺着颗定身桃核，是他们昨晚埋在铁链下的“保险栓”。
黑雾在识海里继续蔓延。
那道身影穿过偷蜜的桃林，撞碎撞树的悬崖，最后站在“糗事录”前，指尖划过“程大傻子”三个字，冷笑溢出唇齿：“也配叫‘真我’？”黑雾裹着的身影在识海里踉跄两步。
她原以为那些被安燠视若珍宝的记忆不过是凡人琐碎——可当指尖触到第一重幻境里程砚滴着蜂蜜的下巴时，掌心突然泛起灼痛。
\"这是...共命契的烙印？\"她猛地缩回手，指甲在虚空中抓出裂痕。
幻境却如活物般蔓延，第二重画面里安燠撞树后肿起的额头正抵着程砚掌心，他粗声粗气的\"下回喊熊爷\"混着山风灌进识海，竟在她心口撞出个空洞。
\"不可能！\"她咬牙冲进第三重幻境，秋夜的烛火正映着屏风后歪扭的墨迹。\"程大傻子糗事录\"几个字被墨汁晕染成梅花，可当她想撕碎纸页时，指尖传来的触感竟与安燠当日抖笔时如出一辙——是程砚突然靠近时，她慌乱中碰翻砚台的震颤。
七重幻境闯完，她的黑雾裹不住身形，露出与安燠相同的面容，只是眼尾泪痣红得滴血。\"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无用的、琐碎的、连法力都不沾的东西...\"她盯着自己半透明的指尖，那里正泛着与护灵碑同色的金光，\"会有这么强的契约力？\"
安燠在现实中闭着的眼睫剧烈颤动。
识海里的她站在所有记忆碎片中央，发间狐毛银簪因法力翻涌微微发烫——这是她用三个月时间，每日在系统提示下\"摆烂\"时埋下的伏笔。
所谓\"躺赢签到\"哪里是随便得奖励？
每道签到的地点，都是她与程砚、与山境百姓羁绊的锚点。
\"因为真正的本体认同，从来不是力量堆砌的。\"她开口时，识海的雾气凝成实质的锁链，\"是被记住的每一个瞬间。\"
现实中的程砚看得心尖发颤。
安燠的手腕还沾着假血，可她的神识正以金红两色翻涌，像团烧得太旺的火苗。
他悄悄把铁链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引愿符上的狐狸血开始发烫——那是安燠说的\"愿力反灌开关\"。
\"砚哥，准备好。\"安燠突然睁眼，瞳孔里映着识海里堕仙扭曲的脸。
她十指快速结印，每道法诀都带着桃林晨露的清冽，\"我要炸了这迷宫！\"
\"疯丫头！\"程砚骂着，却在她结印的瞬间将山神令按进逆命钟的裂缝。
灰金纹路如活过来的藤蔓，顺着钟身攀爬——这是他昨夜翻遍不周山古卷，用守山传承刻下的\"锁魂阵\"。
识海里的记忆碎片突然迸发强光。
卖糖葫芦的王伯、梳双髻的小丫头、总被门槛绊倒的二胖...三百户山民的脸在光中浮现，他们的愿力顺着引愿符的金线，如潮水般灌进黑雾里。
\"不——！\"堕仙意识发出尖叫，黑雾被愿力撕成碎片。
她最后看了眼安燠，眼尾泪痣的红慢慢褪成淡粉，\"原来...你早把自己活成了契约本身...\"
钟声在此时哀鸣。
逆命钟原本震耳欲聋的轰鸣，此刻竟像被掐住脖子的鸦，发出破碎的呜咽。
程砚手上一沉，山神令彻底没入钟体，裂缝\"咔\"地合拢，只余一道细如发丝的金线。
安燠\"噗\"地吐出口血。
程砚手忙脚乱去擦，却见她嘴角还勾着笑：\"疼...但值了。\"她的指尖蹭过他沾着蜂蜜的衣襟，那是今早他偷偷塞给她的桂花蜜饯蹭的，\"你说的对，躺赢哪有和你一起摆烂来得香。\"
\"傻话。\"程砚把她抱得更紧，熊妖的体温透过衣襟渗进来，\"下次再敢拿命开玩笑，我就把你绑在桃树上，每天喂三斤蜂蜜——甜到你喊饶。\"
话音未落，安燠袖中突然传来\"哗啦\"响动。
程砚低头，见那本《天规违法实录》正自动翻页，空白页上墨迹如活物游走，最后凝成一行小字：\"警告：堕仙非一人，乃万魂之怨。
封一钟，难止百渊。\"
山风突然变凉。
程砚抱着安燠的手一紧——他闻到了腐木混着香火熄灭的味道。
远处山林里，十七点火星同时湮灭，像有人在黑暗中掐灭了十七盏灯。
\"砚哥...\"安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的山境...是不是要更热闹了？\"
程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热闹好，省得你总嫌我巡山无聊。\"他故意用下巴蹭她耳尖，看她耳尖瞬间泛红，这才压低声音，\"不过夫人，等你养好了精神——\"
\"嗯？\"
\"山府的账房说，今年收的蜂蜜够酿三缸蜜酒，野果晒了五十大筐。\"程砚的熊耳朵在发间抖了抖，\"你前日说要给百姓发点什么...不如...\"
安燠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桃树上的麻雀。
她靠在他怀里，望着逐渐聚拢的山民——王伯举着新串的糖葫芦，小丫头攥着娘亲的手往这边跑，二胖正扒着门框探头探脑。
\"今年风调雨顺，山府盈利可观。\"她对着人群扬声，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消的哑，\"等我歇两日，定要给所有供奉户发——\"
程砚悄悄捂住她的嘴。
山民们已经欢呼起来，王伯的糖葫芦在空中划出红亮的弧，小丫头的笑声像银铃。
而远处山林里，十七处野祠的断壁残垣后，无数双眼睛正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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