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殿,烛火在墙上映出摇晃的人影。
苏锦黎站在密室中央,面前是摊开的京城全图,七十二处红点如血斑般刺目。
她指尖轻点地图一角,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人的心跳。
“既然他们怕我们发声,”她说,“那我们就让他们——听不见。”
话落一瞬,室内无人应声。
韩四娘皱眉盯着那张图,沈琅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律尺,崔明瑜则低头攥紧了袖口。
这不像反击,倒像是以毒攻毒。
唯有铁三爷,双眼骤然亮起。
他枯瘦的手抓起炭笔,在纸上疾书一行字:“我能仿铃,但需真铃残片。”
苏锦黎没说话,只从贴身小匣中取出一方油布包。
层层揭开后,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铜碎屑,边缘参差,表面覆着暗绿色铜锈,隐约可见断裂处刻有细若发丝的波纹。
“这是当年我从静音阁带出来的唯一东西。”她将碎屑递过去,“据说是初代‘噬魂铃’崩裂时飞出的一角。”
铁三爷接过,指尖细细摩挲那道断痕。
他闭上眼,仿佛在用掌心聆听某种早已湮灭的音律。
片刻后,他睁开眼,郑重将碎屑收进怀中,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聋了。
又点了点心口——可这里还有声。
众人默然。
一个听不见的人,要造出最可怕的声之利器,荒诞得近乎悲壮。
可正是这份沉默,让他的存在比任何喧嚣都更锋利。
就在这时,门轴轻响。
萧澈来了。
他披着素灰大氅,脸色比平日更白,唇色泛青,脚步却稳。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穿过重重耳目出现在白昼的王府密室——毕竟,病弱皇子不该出现在任何需要动脑的地方。
他没看旁人,径直走到案前,轻轻咳嗽两声,从袖中抽出一封密函,投入火盆。
火焰猛地窜起,映红了他半边脸颊。
纸页燃尽前,最后一行字一闪而过:“癸酉冬祭,钟鸣定储。”
“城外三十里,有座废矿。”他开口,声音低哑如砂纸磨过木头,“底下埋着先太子留下的‘哑钟阵’——七口倒悬铜钟,专克一切声控术。明日午时,禁军会‘偶然’发现它。”
沈琅瞳孔一缩:“那是……皇族禁术记录里的‘寂镇之器’?传说能吞噬方圆十里内所有音波,连心跳都能闷住?”
萧澈没否认,只淡淡道:“他们会以为,这是天赐机缘。有人想借钟夺权,而我,恰好是个疯到敢争的病人。”
苏锦黎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明白了他的布局。
他不是去抢钟的。
他是要把水搅浑,让所有人都相信——七皇子也疯了,也想掌控声音的力量。
这样一来,他们暗中行动的每一环,都会被误读为争夺哑钟的前奏。
“代价是什么?”她问。
他抬眼,嘴角微扬,像是笑,又像痛极后的抽搐:“不过是让他们继续觉得,我活不过冬天。”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压得满室无声。
计划就此定下。
铁三爷即刻闭关,带着那块青铜残片钻入西院地窖。
七日未出,仅靠送饭的小童传递炭笔写的指令。
第七日黄昏,一声闷响自地底传来,紧接着,整座王府的陶器无风自鸣。
众人赶到时,老匠人正坐在灯下,手中托着一枚巴掌大的铜铃。
铃身无铭文,形状也不似寻常法器,反倒像一口微型倒钟,通体漆黑,内壁刻满螺旋状凹槽,细密如指纹。
它静静躺在那里,却不让人敢靠近——仿佛多看一眼,耳膜就会撕裂。
沈琅取出一段加密哨音试听。
哨声刚起,伪铃突然震颤,发出一道扭曲回响,尖锐得几乎看不见,却让屋角的陶埙自行炸裂。
陈老大惊,立刻拿出测频铜尺测算,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这不是干扰……这是反向共振!它在诱导原铃信号崩溃,甚至可能触发‘缄语丝’自毁机制!”
“好。”苏锦黎眼神一凛,“那就让它‘丢失’。”
任务交给了赵十三。
他换上东厂游巡的旧袍,趁夜潜入城南废弃的贡品库,在距离东厂密库不足百步的夹墙中,将伪铃藏入一座破香炉底部,并故意留下半枚沾血的令牌——正是他当年在右司任职时的身份信物。
与此同时,几条流言悄然散开:
“七王妃得了前朝秘宝,能令万籁俱寂。”
“听说她在练一门绝音术,连宫里的钟都不敢响。”
“昨儿西市几个孩子突然失声,说是听见了鬼铃声……”
消息如雾,慢慢渗进皇宫高墙。
而此时,皇后正坐在偏殿镜前,指尖缓缓抚过那枚黯淡的启铃符牌。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冷笑:“你以为装聋就能赢?等冬祭那天,我会让你连心跳都听不见。”
她站起身,将符牌贴身收好,低声唤来心腹:“查清楚那个贡品库——若有异动,立刻回报。”
窗外,檐下铜铃依旧无风不动。
可地底深处,某根无形的弦,已经绷到了极致。
夜雨如针,斜打在王府后院的青瓦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
苏锦黎立于廊下,未撑伞,任寒气浸透衣角。
她掌心那枚铜液凝块仍在微微搏动,像一颗被封存的心脏,在寂静中执拗地跳着旧日节拍。
她盯着铁三爷的动作——老人跪坐在泥地中,双手稳如磐石,将最后一枚磁石陶埙缓缓压入土坑。
指尖一松,陶埙与地下铜线触碰的刹那,整圈阵列轻震,七口微型“心鸣钟”齐齐嗡鸣,声波极低,几近不可闻,却让檐角铜铃骤然颤了一下,旋即归于死寂。
铁三爷抬头,灰白的发丝贴在额前,眼中却燃着久违的光。
他抬起枯瘦的手,用食指轻点耳朵,再指向地面,最后合掌于胸前,比出三个字:我们听。
苏锦黎懂了。
这不是被动藏声,也不是简单干扰。
这是以伪铃为饵、以心鸣为网,构建一个反向监听的声场体系——敌人以为他们在搜寻沉默的源头,实则每一处探查的动静,都会成为这张网里的回响。
她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京城地图上的七十二个红点。
那些曾让她夜不能寐的“缄语丝”声阱,如今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刀,而是埋进血肉的线。
只要它们还连着中枢,只要它们还在试图捕捉声音……就会被这地底之网,一寸寸反向牵引。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不知是天象,还是地宫深处某处结构因共振轻微崩裂。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凤仪殿内烛火突爆。
皇后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寝衣。
怀中那串常年不离身的紫檀佛珠,竟在无声中断成数截,珠子滚落满地,有一颗停在她脚边,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绿色铜锈——与噬魂铃残片同源。
耳边嗡鸣不止。
那不是耳鸣。
那是一种错觉般的集体低语,仿佛千万人同时启唇,却又没有发声,只在意识最深处震荡。
她捂住耳朵,却发现声音来自颅骨内部,来自血液流动的方向。
“不可能……”她喘息着爬起,一把抓过案头启铃符牌。
符牌表面原本隐现的波纹,此刻竟在缓缓逆旋,边缘开始龟裂。
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厉声唤道:“传李砚舟!立刻!”
可传信太监刚踏出门槛,宫墙外接连三声沉闷爆炸撕裂夜空。
守夜禁军冲向声源,却发现三处偏殿地砖塌陷,下方露出焦黑的金属残骸——正是“缄语丝”的声阱核心,此刻已熔作扭曲铜团,散发出刺鼻硫味。
李砚舟赶到时,手中测频仪几乎失灵。
他盯着熔毁现场,脸色铁青:“能量回流……像是被某种同频信号诱导自毁。这不是破坏,是感染。”他顿了顿,声音微颤,“就像……声音得了瘟疫。”
太子闻讯暴怒,砸碎半座偏殿,当即下令封锁王妃党羽所有关联府邸,调东厂精锐彻查京畿暗桩。
一时间缇骑四出,街巷宵禁,百姓闭户。
混乱中,无人注意一名戴斗笠的妇人牵着药童穿行西市,袖中藏着一支刻满律文的铜管。
她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城北废弃的织造局旧址——那里地下,还埋着第四十一号声阱。
韩四娘站在屋脊之上,望着城中星火四起,唇角微扬。
她摘下腰间一枚黑色哨符,轻轻折断。
风里,有谁在低语。
而此刻,王府书房灯仍未熄。
苏锦黎将铜液凝块收入锦囊,置于枕下。
她吹灭烛火,躺入床榻,听着窗外雨声渐疏。
明日清晨会有新的消息到来。
有些崩塌,已经无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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