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将至,太常寺急报送入王府:宗庙铜鼎三足现裂纹,需即刻重铸。
工部估银十万两,款项指定由沈家承办。
苏锦黎坐在书房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封急件的边角。
她没动声色,只命人取来祭祀器物旧档。
纸页泛黄,墨迹斑驳,翻到“太祖御制宗庙礼器录”时,她停住了。
鼎为太祖亲立,传至今日已逾百年,历朝皆有养护记录,却从未有过更换记载。
所谓“裂纹”,连图样都未附一张,便要动用十万两库银?
她抬眼望向窗外,檐下风铃轻响,像在提醒什么。
她提笔写下一行批注:“既言裂,可示图;既言毁,可验旧。”随即召来赵九龄。
“去查近三年所有祭祀器物损耗记录,不论大小,一件不落。”
赵九龄领命而去,三日后归来,面色凝重。
“回王妃,两年内共上报损毁祭器一百三十七件——从香炉、烛台到玉磬、圭璧,无一幸免。总耗资合计十一万六千三百两,超过今年北境军饷拨款。”
苏锦黎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桌角一份《工部采买明细》上。
沈家名下的铜矿、铸坊、窑口,几乎包揽了其中七成项目。
这不是修器,是吞金。
她起身踱步,脑中浮现的是春闱之后那一场场无声的火种。
百姓开始懂律法,学子敢于质疑,连孩童都能讲出“富户不应独占水源”。
他们一步步撕开权力的遮羞布,可对方也在反扑——这一回,他们盯上了祖宗的庙堂。
裴文昭得知此事后,当即以大理寺评事身份提请核查工部账目及器物残片。
礼部却迅速驳回,文书上赫然写着:“祭祀重地,岂容妄议?亵渎祖制,罪莫大焉。”
苏锦黎看到这份批复时,只是冷笑一声:“他们怕的不是祖宗,是真相被听见。”
她不再走官面程序。
次日清晨,虞幼窈被请入王府乐阁。
苏锦黎将一套古谱放在她面前——《宗庙颂·原调》,据说是太祖年间宫中乐正亲手所订,如今早已失传大半。
“你能复原吗?”她问。
虞幼窈点头,纤指抚过残卷,她虽不能言,但耳朵比任何人都敏锐。
三天后,《宗庙颂》重新奏响,音律庄重,九转回环,仿佛能穿透时光。
接着,苏锦黎命人请来虞幼窈早年师从的一支盲乐师团队。
这些人曾是太常寺外聘的校音人,因年老失势被遣散,却个个耳力惊人,能听出半丝偏差。
她带他们进入宗庙偏殿,十二枚正宫编钟悬于架上,表面光洁如新,似经精心打磨。
盲人们逐一抚钟、轻叩、闭目细听。
片刻后,为首的老者缓缓摇头,用沙哑的声音道:“第三、第五、第七钟音偏商位,差半律不止。第九钟更甚,几近破宫……这不是自然磨损,是人为削薄内壁所致。”
苏锦黎取出工部三日前呈交的验收文书——白纸黑字写着:“十二钟音正无误,合律合规。”
她笑了,笑得极冷。
“连祖宗的钟都能骗,还有什么不敢毁?”
当晚,赵九龄带回更惊人的消息:他策反了一名曾在沈家作坊当值的老铸匠。
那人颤抖着交代,沈家借修缮之名,将旧器熔毁,提取其中金银,再以劣质杂铜浇铸新器充数。
所得真金暗运出境,换作私银入库。
“那些钟鼎里头,本掺有太祖年间的赤金,一熔就是几十斤……”老匠人哽咽,“我们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啊……”
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保秘密,参与核心工序的工匠,十有八九失踪。
有人说被沉河,有人说是病死,无人敢查。
暗卫趁夜潜入沈家郊外铸坊,在废弃坩埚底部捞出一块未燃尽的残片。
拂去焦灰,铭文隐约可见——
“洪武三年·御制”。
铁证如山。
苏锦黎却没有立刻动手。
她在灯下盯着那块残片看了很久,忽然唤来匠人,将其锻造成一枚铜符,仅寸许长短,边缘粗糙,唯正面留下清晰铭文。
第二日,她密见钦天监郑明远。
“你昨夜所奏天象,我很信。”她将铜符递出,“若再有一星异动,不妨说,此乃‘星坠之地’拾得的遗物,主先祖警示。”
郑明远握紧铜符,眼神微震,终是默默收下。
数日后,内廷传出消息:元惠帝夜观星象,忧思难寐,特命裕王代行秋祭前仪,赴宗庙查验陈设。
那日清晨,细雨微歇,裕王踏进宗庙偏殿。
他一向迷信天象,对祭祀之事格外恭敬。
巡视至编钟架前,伸手轻扶木柱,似觉不稳,用力一撑。
就在这刹那,一根横梁微微晃动,一片薄铜屑自钟架缝隙脱落,悄然滑入他宽大的袖中。
他浑然未觉,继续前行,口中还念着祝祷词。
直至归府更衣,侍从抖袖清理,那片铜屑掉落案前。
他好奇拾起,见其质地特殊,便顺手拿砂纸打磨边缘,欲看清全貌。
烛光下,铭文渐显——
半个残字:
永昌。
裕王回到府中时,天已全黑。
细雨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檐角滴水敲着青石板,一声声像是数着更漏。
他脱下外袍,侍从抖袖清理,那片铜屑便悄然滑落案前。
起初谁也没在意——不过是一块不起眼的碎铜,边缘焦黑,似经火焚。
可裕王目光一凝,忽地伸手拾起。
他自幼随父皇观礼宗庙,对祭器形制极为熟悉,这铜质沉而不腻,纹路虽残却有古意,绝非寻常作坊能出。
他命人取来砂纸,亲自打磨。
烛光摇曳,铜面渐亮,一道刻痕缓缓浮现——“永昌”。
半个字。
心猛地一沉。
永昌,是先帝早年拟用却最终废弃的年号。
图纸只存于御前匠局密档,连内阁阁老都未必知晓,更别说流落民间。
如今竟出现在宗庙钟架的废料里?
他的手微微发抖。
当即屏退左右,密召韩四娘。
夜半三更,一名蒙面女子翻墙而入,身法轻巧如风。
她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清冷面容,正是常扮“天机客”的江湖术士。
“你认得这个?”裕王将铜片递上。
韩四娘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低声道:“这是……先帝亲笔批过的第三稿年号印模边角料,当年仅铸六枚试样,用于玉玺底衬,后因星象不利全部熔毁。”她顿了顿,“王爷,有人拿祖宗的骨血,换了私囊金银。”
裕王呼吸一窒。
他不是蠢人。
他知道那些修缮工程背后是谁在操盘,也知道为何礼部死守门户、不容核查。
但他一直以为,不过是贪墨些银子,上下分润罢了。
可现在——他们动的是先帝未竟之志,是帝王隐秘的尊严,是连史官都不敢落笔的东西。
这不是贪财,是亵神。
次日早朝,百官列班未定,裕王忽然越众而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请重审宗庙祭器案。”
满殿皆惊。
元惠帝抬眼望来,眉头微蹙:“此事已有定论,祭祀重地,不宜妄动。”
“可若连祖宗的脸面都要糊弄,”裕王跪地叩首,额触金砖,“这江山还能真几日?”
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起身:“朕亲往太庙查验。”
当日下午,元惠帝驾临太庙。
秋阳斜照,殿宇森然。
他命人将十二编钟逐一击响。
第一声起,便歪了音。
第三钟如泣,第五钟似咽,第七钟竟发出裂帛之声,第九钟几乎不成调。
九音错乱,哀鸣刺耳,仿佛亡魂哭诉于梁间。
百官低头,无人敢言。
皇帝伫立钟前,背影僵直。
风吹动他玄色龙袍,猎猎作响。
良久,他开口,声音沙哑:“这些年,你们总说百姓不信朝廷,民心涣散……可你们看看,真正不信祖宗的,是不是就站在金阶之上的人?”
话音落下,群臣颤栗。
当晚,圣谕下达:即日起设立“宗器清查司”,由大理寺评事裴文昭领衔,七王府协办,彻查三十年来所有皇家祭祀工程账目,凡涉虚报、冒领、以次充好者,一律严办。
消息传出,京中震动。
沈府内,灯火通明至三更。
沈知白独坐密室,手中火折子燃了一张又一张文书。
账册、契约、往来信笺,尽数投入铜盆焚烧。
火光映着他扭曲的脸,汗珠滚落鬓角。
“走!立刻焚宅遁逃!”他嘶吼。
可城门早已封锁。
赵九龄早在三日前便布控各门,以“防秋疫”为名实行宵禁。
此刻,数十名暗卫已悄然包围沈府外墙,箭在弦上,只待令下。
子时刚过,一声哨响划破夜空。
破门之声接连响起,火把照亮庭院。
沈知白欲从地道逃走,却被赵九龄亲自截住。
他挣扎怒骂,被铁链锁腕拖出地穴时,口中仍喊着“你们不能动我!我是二品大员!”
没人理会。
最后一骑疾驰至七王府门前,马蹄溅起泥水。
传令暗卫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沾灰的铜符——正是当初苏锦黎交予郑明远的那一枚。
“首恶就擒,未株连一人。”
苏锦黎立于回廊之下,接过铜符,指尖轻轻摩挲其上铭文。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她的袖口,她却未觉。
远处宫墙之内,新铸的编钟正在校音。
第一声清越响起,穿透夜雾,悠长如诉。
她闭目低语:“你们以为我们争的是尺、是水、是门、是墙?不,我们要让这声音——年年清明,岁岁响亮。”
檐下素灯骤然明亮,火光跳动,似有星火燎原之势。
三日后,京中骤起流言。
街头巷尾开始流传一句话:“七王府私藏前朝玉玺,欲借清查之名篡改宗庙名录。”
茶肆酒楼有人窃语,孩童嬉戏哼起俚曲:
“旧鼎藏金骨,新钟掩鬼哭;
莫道无王法,紫绶藏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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