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天刚蒙了一层灰白,京城市井还浸在薄雾里,一阵孩童的哼唱便顺着巷口飘了出来。
“夜半莫看灯,照见前世债;姓改声音异,魂飞魄不还。”
调子歪斜凄冷,像是从井底渗出的风。
几个早起扫街的老仆听得脊背发凉,忙捂住耳朵,连说“不吉利”。
可这童谣像长了脚,不过半日工夫,已传遍城南市坊。
更有人低声议论:百姓祠建成那夜暴雨中千人吹埙,惊动天地,已有三人暴毙——皆是参与祈光祭者。
死状诡异,双目圆睁,口中喃喃“名字被抹”云云。
“逆天改命,必遭报应。”
“改名立祠,夺的是祖宗气运!”
流言如藤蔓缠上新砌的砖墙,悄无声息地腐蚀人心。
陈砚舟是在正名坊外听到这话的。
他正核对百姓祠落成后的香火登记册,忽见一群妇人拉着孩子匆匆离开,口中念着驱邪咒语。
他心头一紧,当即转身赶往药堂暗查。
两个时辰后,他回到七王府西院,脸色铁青。
“王妃,”他将一本泛黄的药材账本放在案上,“京中五家药铺近十日大量购入朱砂、迷香、曼陀罗汁液,名义为‘安神散’配伍。而这些药铺的学徒,正是街头传谣的主力。”
苏锦黎正对着一卷旧案翻阅,闻言抬眼,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朱砂画符,迷香致幻……这不是谣言,是设局。”
她合上手中卷册,正是柳婉娘连夜从刑部库房翻出的《乾元巫蛊案录》。
百年前,世家为阻寒门子弟科举登第,曾散布“改名即夺运,书生窃天命”之说,诱使百姓自毁文牒,甚至有地方官府焚书禁名。
历史,正在重演。
只是这一次,对手用的是声音——用童谣植入恐惧,用药引伪造死亡,以“鬼影索命”瓦解民心。
“他们想让我们亲手拆了百姓祠。”苏锦黎冷笑,目光沉静如深潭,“那就看看,谁的手先抖。”
她起身踱至窗前。
春阳洒在庭院青石上,映出她清瘦的身影。
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与昨日那阴恻恻的童谣形成讽刺对比。
“柳婉娘。”她扬声。
妇人应声而入,脸上墨迹未干,怀里抱着一叠抄录好的民间歌谣样本。
“你带人去查近十年京中所有‘驱邪童谣’的来源,尤其关注是否与沈氏名下义塾有关。另外,把《醒名谣》十二律母谱重新誊三份,藏于不同坊区,交由盲乐师私下传习。”
柳婉娘点头退下。
苏锦黎又唤来赵九龄:“去查京中所有售卖‘安神散’的铺子,重点盯宁心堂——我听说,它背后那位坐堂东家,有个从未露面的寡居姐姐,住在城西清水巷。”
赵九龄眸光微闪,抱拳领命。
三日后,线索汇拢。
宁心堂确系沈知白外室所控,其夜间熬制药膏,并非治病,而是将迷香混入脂油,制成“宁神膏”,由乞丐涂抹于面部扮作“冤魂”,深夜潜伏百姓祠周边,手持纸灯笼游荡,口中低吟那首童谣。
更有甚者,趁人惊惧晕厥时灌服微量毒药,制造“猝死”假象。
证据确凿。
但赵九龄并未收网。
他在苏锦黎授意下,反其道而行——派暗卫化作平民,大量采购宁心堂“安神散”,转手赠予城南贫户,每包附一小卡:“正名坊特供安神剂,助你睡安稳觉。”
起初无人信,可接连几夜,多个街区爆发怪事:整条胡同的住户同时做同一噩梦,梦见亡亲索名;孩童夜啼不止,指着墙角喊“有黑影说话”;一名老匠人竟在清醒时见自己名字从墙上剥落,当场昏厥。
恐慌迅速转移。
不再是百姓祠遭天谴,而是——有人在用药让人“见鬼”。
衙门前开始聚集苦主,吵嚷着要讨说法。
有的拍桌怒斥药铺黑心,有的跪地哭诉家破人亡。
更有激愤者高喊:“是不是七王府也掺和了?否则怎会刚好发药?”
苏锦黎坐在王府书房,听着探报,唇角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让他们吵。”她说,“真相还没落地,但怀疑已经生根。”
她提笔写下一行字:凡入市成药,须公示成分、产地、炼制者姓名。
搁笔时,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刚抽新芽的梅树上。
有些风暴,必须由敌人掀起,才能顺势推舟。
而此刻,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夜风拂过百姓祠前的空地,余烬未冷,残灯摇曳。
白日里喧腾的人声退去,唯有一盏孤灯在草丛间微弱闪烁,像是被遗忘的魂灵不肯归去。
苏锦黎缓步而行,披着素色斗篷,脚步轻得几乎不惊起尘埃。
她刚从王府议事归来,萧澈仍在病榻上批阅新政奏章,咳声断续如裂帛,却执意不肯歇息。
她知道他在撑——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争一口气:这口气若断了,百姓祠便是空壳,正名坊也将沦为笑谈。
她本欲巡视一圈便回府,却在转角处瞥见那点昏黄。
走近拾起,是一盏破损的小纸灯,竹骨弯折,灯面却完好。
烛火早已熄灭,但上面的墨迹仍清晰可辨——一个穿粗布裙、扎双丫髻的小女孩蹲在药王庙石阶前,身后是紧闭的庙门与飘雪的天幕。
旁侧一行小字:“癸酉腊月十七,药王庙弃婴,今为七王妃。”
她的指尖骤然一颤。
那一刻,记忆如潮水倒灌。
寒夜、冷石、僧人冷漠的脸……她曾以为那段过往已被重生抹去,可原来它一直活着,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被人一笔一划描了出来。
是谁画的?柳婉娘?还是那些执灯会中默默抄录百姓名谱的无名者?
她没有追问。
只是静静站了片刻,然后将灯拢入袖中,转身步入祠堂。
一刻钟后,一盏崭新的纸灯被高高悬起,置于百姓祠飞檐最高处。
灯面仍是那个小女孩,但四周添了一圈细密的小字,皆是近三个月来改名立姓者的籍贯与新名。
灯火映照下,光影斑驳,宛如星辰环绕。
翌日清晨,城中热议再起。
“你看了吗?昨夜百姓祠墙上现‘生魂图’,千人千面,竟无一重复!”
“我表舅说,他爹的名字也投在墙上,活了六十岁,头回觉得自己‘算个人’。”
更有孩童编出新童谣:“纸上有人影,影里有我名;不怕黑夜里,鬼来讲旧事。”
谣言止于光,而光生于名。
三日后,刑部侍郎裴文昭奉旨彻查“宁心堂案”。
依《医药备案令》新规——凡入市成药,须公示成分、产地、炼制者姓名——宁心堂未能提供任何合规凭证,当场查封。
搜查时,在密室暗格中发现一封未及焚毁的密笺,仅八字:“制造恐慌,瓦解信众”。
笔迹经比对,出自东宫舍人之手。
更令人震骇的是账册记录:太子东宫每月初七固定采买十斤“宁神膏”,以“御前安寝”为由入库。
表面看无可指摘,可赵九龄早已布下眼线,“执灯会”中有三人混入送药杂役队伍,趁交接之际,用特制银匣夹层拍下画面——一名内侍亲自接过油纸包,当面验货点燃嗅闻,确认无误后签字入档。
证据未泄半分,但苏锦黎已握在掌心。
她坐在书房,看着那份拓印画影,唇角微扬。
不是愤怒,而是清醒。
太子出手了,且毫不掩饰其意图——他不怕人知,因为他笃定无人敢动。
可他忘了,最锋利的刀,往往不出鞘,而在人心深处悄然生根。
当晚,她召柳婉娘入府。
“既然他们用‘影’造鬼,”她说,“那我们就用‘影’立人。”
柳婉娘沉吟片刻,忽有所悟:“不如做透光灯屏,把真实改姓者的画像与生平刻于薄纸,夜间以烛火投影于墙——让所有人看见,这些名字背后,是有血有肉的人。”
苏锦黎点头:“就叫《新生图》。”
筹备七日,春分前夕,夜灯会如期举行。
百盏纸灯同时点燃,升空如星流。
匠人们以机关牵引灯阵,使光影缓缓流动,投射在百姓祠整面南墙上。
老兵拄拐的身影走过田埂,旁注:“陈六,原籍青州,三年前复籍务农,今有田五亩。”
女子执书立于学堂门前:“林氏阿媖,原奴籍,去岁自赎,现授蒙童识字。”
还有婴儿含笑躺在母亲怀中:“周小满,生而无姓,周岁赐名,户籍落档。”
人群静默,继而爆发出欢呼。
孩子们奔跑追逐墙上的光影,指着大喊:“这不是鬼!这是我爹!”“我娘也在上面!”
那一刻,恐惧溃散如雾。
深夜,众人散尽,苏锦黎独自巡场。
风渐凉,残灯飘零。
她行至祠后荒园,忽见一盏小灯坠入草丛,微光未灭。
俯身拾起,灯面竟是她自己幼年的模样——正是昨日那幅。
她凝视良久,终未言声,只轻轻吹亮烛芯,命人将其再度挂起,与最高处的那盏并列。
同一时刻,钦天监台顶。
郑明远独立观星台,望见东方紫气隐隐,贯穿昴宿。
他提笔疾书:“民心动,则影不邪。天示非灾,乃更始之兆。”写罢合卷,藏于星轨图夹层。
而在深宫偏殿,元惠帝自梦中惊醒。
他梦见无数人影穿行殿宇之间,皆无面孔,唯有胸前悬牌,刻着姓名。
他们步伐整齐,沉默行走,穿过太和殿、穿过后宫、穿过历代帝王画像悬挂的长廊。
有宦官问他是否传医,他摇头:“刚才那些走路的人……是不是都有名字?”
内侍怔住,不敢答。
窗外,春风悄然漫过皇城朱墙,吹向郊野。
田野之上,冻土渐裂,新芽欲破。
某些无声的怒意,正在泥土深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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