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京城的风里还带着残冬的冷意。
太庙外那尊新铸的青铜鼎,在晨光中泛着幽黑的光泽。
鼎身尚未刻字,却已成了满城争议的中心。
三十六家世族联名上书,奏请拆除此鼎,言辞激烈——“庶民立鼎,亵渎宗庙;姓氏无序,乱纲悖礼。”奏折连夜递入宫中,朝野哗然。
而七王妃苏锦黎,只在正名坊内静坐了一夜。
她没去辩,也没上疏自陈。
第二日清晨,三百六十面素帛长幡便已备齐,每面绣着一个姓氏,墨线勾边,沉实有力。
有“陈”“李”“周”,也有“骆”“岑”“巫”,皆出自《无祠者名录》申报册中的真实姓名。
赵九龄亲自督工,命人将幡旗按顺序悬于太庙前广场两侧,随风轻扬,如一片沉默的林海。
“持幡者可亲至太庙前悬挂,”告示贴出,“一人一姓,一幡一名。”
第一日天未亮,便有人来了。
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裹着洗得发灰的粗布袄子,手拄竹杖,颤巍巍捧着一面“陈”字幡。
她站在鼎前,仰头望着那空荡荡的铜鼎良久,忽然张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陈二狗,种了一辈子地,连坟头都没立碑……今天我要让他姓得响亮!”
她说完,亲手将幡插进石槽。
风吹起幡角,猎猎作响,仿佛回应她的呐喊。
越来越多的人从城南、城北赶来。
有人抱着孩子的旧襁褓,上面用炭笔写着名字;有人提着半截朽木牌位,说是祖上传下的唯一信物;还有人什么也没带,只报出父亲的名字,就跪在鼎前磕了个头。
没人喧哗,也没人阻拦。
因为七王爷萧澈早已下令,王府暗卫沿街列守,不执刀,不喝令,只静立如松。
百姓见了,反倒更觉安心。
与此同时,一道奏章由紫宸殿直送御前。
萧澈请设“庶人祭典”,定于每年清明开放太庙东偏门,供无爵者进香缅怀。
礼部尚书当场拍案:“古来祭祀,唯贵者通神,岂容泥腿子踏进太庙?”拒不拟定仪程。
萧澈不恼,只淡淡道:“既然礼部不愿,那就让懂‘礼’的人来写。”
当晚,柳婉娘在正名坊灯下翻遍古籍,终从一本残破的《慈云观供养录》中寻得灵感。
她执笔三更,拟出《平民祭礼》三章:奉名、诵事、传灯。
奉名——朗读亡者生平,不再以“某氏之夫”“某门之妾”代称;
诵事——众人共读一份契约文稿,誓约“不遗忘、不沉默、不重复”;
传灯——河畔放灯,每盏灯上写一名字,随水流远去,象征记忆不灭。
没有焚牲血祭,没有三跪九叩。
取而代之的是言语与光,是活着的人对逝者的郑重凝视。
裴文昭拿到抄本时正在大理寺批卷,一口气读完,久久未语。
末了,他放下纸页,低声道:“这才是真正的‘敬’,不是怕,是记得。”
然而世家不会坐视。
赵九龄查得清楚:安国公苏震霆暗中联络三十六家大族,密谋在春祭当日发动“静跪请愿”。
计划由百名年过七旬的老翁身穿孝服,跪堵太庙甬道,声称“万民共愤”,逼朝廷废除鼎制与祭典。
这招狠毒——借老人之躯行胁迫之事,若强行驱赶,便是不孝;若退让,则前功尽弃。
但赵九龄并未立即拆局。
他在临行前五日,命几名暗卫扮作茶客,潜入这些老翁常去的几家茶楼。
话不多说,只低声议论一句:“听说七王妃要在祭典上公布‘谁家祖宗做过亏心事’?”
再添些模棱两可的细节:“好像有名单……牵扯到百年前的井祭……连沈家老宅地基下都挖出了东西。”
消息如细针,扎进人心。
起初无人当真。
可越近年节,风声越紧。
有人梦见祖坟冒黑烟,有人发现家中族谱少了一页,更有几位老翁夜里惊醒,喃喃念着从未听过的女人名字。
到了出发前夜,原定百人,竟有二十七人称病告退。
有的说突然咳血,有的说腿脚失灵,还有一个直接让人抬着棺材上门,哭喊着要提前办丧事避灾。
苏震霆得知消息时正在书房焚信,气得砸了砚台。
“她根本不怕争,她是要把我们的恐惧,变成她的阶梯!”
窗外,夜雨初歇。
太庙前,三百六十面姓氏幡在湿风中轻轻摆动,像无数双未曾合上的眼睛。
苏锦黎独自立于鼎前,手中握着一份尚未公开的名录誊本。
纸页微黄,墨迹清晰。
她低头看着第一页上的三个名字,指尖缓缓划过——
周允安,举报贪腐失踪;
李阿姐,抗税而亡;
陈二狗……春祭当日,天未亮透,太庙前已聚满了人。
寒雾弥漫,三百六十面素帛长幡在微光中轻轻摇曳,像一片无声的森林缓缓呼吸。
百姓们自发排成长队,不喧哗,也不推挤,只是静静等待。
他们中有农夫、织工、码头苦力,也有背着孩子的妇人、拄拐的老者。
每个人手里都攥着点什么——一张纸条、一块布片、甚至是一根刻了字的竹签。
苏锦黎一身素白深衣,外罩青缎披风,发间无钗,唯有一支铜簪束发。
她站在新铸的青铜鼎前,手捧一卷黄纸誊本,《无祠者名录》首册。
风拂过她的鬓角,吹起纸页一角。
她开口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周允安,举报贪腐失踪;李阿姐,抗税而亡;陈二狗,终生未娶,只为养活三个战乱中失怙的孤儿……他们没有牌位,但有名字。”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仿佛连风都停了。
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攥紧拳头,更多的人只是怔住,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历史”——不是史官笔下的功过,而是活生生的人,在泥泞里挣扎过、死去、又被遗忘。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我爷爷叫赵大夯,修河堤累死的!”
那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瘦小身子站在父亲肩头,脸涨得通红,喊完便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仿佛怕被谁抓走。
可这一声,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
“我娘姓吴,难产没了,连坟都没有!”
“张老拐,给你们萧家修过王府西墙!”
“林三妹,教村里的女孩认字,被说是妖言惑众沉了塘!”
一声接一声,起初零落,继而连成片。
没有组织,无需号令,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名字,就这样被亲人之口重新唤出。
有的带着哭腔,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轻如叹息,却全都穿透晨雾,撞上冰冷的宫墙。
远处高台上,苏震霆立于帷幕后,脸色铁青。
他手中那根紫檀拐杖猛地一顿,咔的一声断裂,半截掉在地上,滚入尘埃。
他嘴唇颤抖:“她不是在祭鬼……她是在招魂!”
而鼎前,苏锦黎闭了闭眼。
她听见了。
不只是名字,更是压抑百年的呜咽与怒吼。
这些声音本该湮灭于野史残卷,却被她用一面旗、一场礼、一次宣读,拉回人间。
当晚,正名坊灯火未熄。
一名蒙面人翻墙而入,怀里藏着火折子,直扑存放名录的铁柜。
可还未触到柜门,脖颈已被钢钳般的手扣住。
赵九龄从梁上跃下,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
审讯不出半个时辰,那人便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原是苏婉儿身边贴身丫鬟翠缕,受国公夫人密令,专为焚毁所有涉及“林氏”的记录。
“夫人说……那些名字不能留,尤其‘林’字开头的,全都要烧干净。”
她抽泣着补充:“若办成,就许我嫁给你……”
赵九龄冷笑,将供词封入漆匣。
消息送至苏锦黎手中时,她正坐在灯下翻阅明日要呈递御前的《春祭实录》。
听完禀报,她指尖顿了顿,随即提笔写下三份抄录指令:刑部一份,昭告天下此案涉公器私用;国公府门贴一份,让满府上下都看看,主母如何驱奴犯法;最后一份,则夹进实录正文之前。
她在首页落墨:“有些人怕的不是火,是名字被念出来。”
写罢合卷,她抬眼看向窗外夜色。
片刻后,低声吩咐:“别关押她。送去义所安置,换身干净衣裳,赐名‘念春’,每日抄录《无祠者名录》即可。”
侍从迟疑:“不罚?”
苏锦黎没回答。
她只望着案头那盏孤灯,火焰微微跳动,映出她眸底一丝极淡的怜悯。
三日后清晨,念春跪于正名坊外,求见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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