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七王府内一片寂静。
檐下铜铃轻响,夜风穿廊而过。
苏锦黎披衣起身,窗外雨痕斑驳,像极了那日立碑时的天气。
她指尖抚过案上银匙模具,心头忽有不安掠过——那块“贞悯碑”立得太过顺利,仿佛有人默许,又似一场无声的放行。
脚步声由远及近,急而不乱。
赵九龄在门外低声禀报:“魏公公求见,说有要事面陈殿下。”
她眉心微蹙。
魏箴身为内廷掌印太监,向来行事谨慎,深夜造访,必有变故。
片刻后,魏箴踏入书房,面色铁青,衣角还沾着宫墙外的露水。
他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陛下今晨拒服‘宁神丸’,摔了药盏,还问了一句——‘你们以为我看不见吗?’”
屋内烛火一颤。
萧澈正伏案推演北境兵防图,闻言缓缓抬眼,笔尖悬在纸上,墨滴坠落,晕开一圈暗痕。
“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吃药的?”他问,语调平静得近乎冷。
魏箴闭了闭眼,“自‘贞悯碑’立碑那日起,每日减半,昨夜彻底停服。御医不敢上报,许鹤龄偷偷记了饮食簿。”
萧澈指尖轻叩桌面,目光沉静如渊。
他知道,父亲不是病了二十年,而是被喂了二十年。
苏锦黎却已转身走向屏风后,“请许鹤龄进来。”
不多时,御膳房副使许鹤龄被引入,战战兢兢跪地行礼。
他年过四旬,鬓发早白,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皇上近来爱吃哪道菜?”苏锦黎坐在案后,语气平淡如常。
许鹤龄愣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偏爱清炖枸杞乌鸡……但……但每次喝汤前,都会把浮着的几粒红枸杞挑出来,扔进渣盂。”
苏锦黎眸光一闪。
她不动声色命人取来宫中常用枸杞样本,亲自对照。
寻常枸杞色泽鲜红饱满,而御用那一匣,表面竟泛着极淡的青灰,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赵九龄。”她淡淡开口,“去查这枸杞入库记录,追到源头为止。”
随后,她转向萧澈:“缓释迷心散,无毒无味,却能缓慢侵蚀神志,使人思维迟滞、判断力下降,长期服用,形同慢性昏聩。但它有个特点——遇热后表层会析出微量灰霜,正是这种颜色。”
萧澈冷笑一声:“所以父皇这些年批红断句短促、字迹颤抖,并非年老体衰,而是药性发作。每逢重大决策前夕,情绪紧绷,药效更易失控。”
他抽出一叠卷宗,是十年来皇帝亲批奏折的抄录副本。
一页页翻过,果然每逢军政要务定夺之时,朱批字体皆略有歪斜,笔画僵硬,甚至多次出现重复圈划、语义不清的批语。
他又取出母亲遗留下的日记残页,泛黄纸张上一行小字清晰可见:“先帝晚年亦如此,直至临终方醒,执我手泣曰:‘他们让我看不见,听不进,信不得……可惜太迟。’”
萧澈指腹摩挲那行字,眼底寒意翻涌。
“原来不是病。”他低声说,“是喂出来的昏聩。”
苏锦黎凝视窗外渐明的天色,忽然道:“是谁能让御膳房常年掺药而不露破绽?必须同时掌控尚药局、御膳监与内侍省三处要害。单凭一个太监或御医,绝做不到。”
“而且。”她顿了顿,“能让皇帝日日服药却不生疑,说明这药从一开始就打着‘养生’‘安神’的名义堂而皇之地送上去。”
两人对视一眼,答案呼之欲出——
那是二十年前就开始布局的手笔。
次日黄昏,王府密室。
赵九龄呈上一份名单:近三年负责枸杞采办的供应商名录、经手太监、入库签押。
其中一人反复出现——林承业,曾为太子御医,现任太医院判,三年前因“调理圣体有功”升任副使。
苏锦黎将枸杞样本置于瓷碟中,注入温水。
不过片刻,水面浮起一层极细的灰膜。
“拿去化验。”她吩咐韩霁,“我要知道它的配方来源。”
韩霁接过碟子,神情凝重:“王妃,若真有人长期向御前投药,此事牵连极广。一旦揭开,便是动摇国本。”
“那就让它动摇。”苏锦黎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些人装睡太久,也该醒了。”
夜深人静时,萧澈独自站在院中,望着皇宫方向的重重宫阙。
而这场棋局,终于到了掀开棋盘的时候。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撑不住的人,会是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林承业。
三日后,一道密令自七王府发出。
林承业被以“稽查旧档”为由,请入大理寺别院。
当他看见那碟泛着青灰的枸杞时,脸色骤然惨白,手指剧烈颤抖。
但他还未开口,审讯尚未开始。
有些真相,才刚刚露出第一道裂痕。
林承业跪在大理寺别院的青砖地上,脊背佝偻如枯枝。
烛火摇曳,映得他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与恐惧共同刻凿而成。
他盯着那碟泛着青灰的枸杞,嘴唇哆嗦,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
韩霁站在一旁,手中捧着化验文书,字迹清晰列明:“灰霜成分为缓释迷心散主碱,经长期水煮可析出,具轻度神经抑制作用。”——与宫中御用枸杞样本完全吻合。
“你不必立刻招供。”苏锦黎坐在上首,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但你要想清楚,是继续替人背罪,还是为自己赎命。”
林承业猛地抬头,眼眶通红:“我……我不是主谋!我只是个副使!二十年前,药就已入膳房,名义是‘宁神养元’,由尚药局总管道则亲自拟定方子,每月初九送至御膳监。那时我还是太医院学徒,只知遵令行事。”
他喘了口气,声音颤抖:“真正牵头的……是安国公夫人。她与道则早有旧谊,据说……曾救过他性命。起初只是想借陛下神思迟滞之机,在朝议中左右用人提名,偏袒世家子弟。可后来……局势变了。”
萧澈缓缓走近,眸光冷冽:“怎么变的?”
“药效累积十年后,先帝批红开始错乱,连太子都被误斥‘忤逆’。道则惊觉事态失控,想停药,却被国公夫人以‘共犯’之名胁迫。他说若泄密,不仅自己要死,家人也要遭殃。”林承业苦笑一声,泪落下来,“我师父便是因此而亡。他查出药中有异,写信欲呈递东宫,结果三月后暴毙,仵作报‘心血郁结’。他五岁的儿子,当天失踪,至今无踪。”
屋内一片死寂。
赵九龄低声问:“这些年,就没一个人敢停?”
“谁敢?”林承业惨笑,“这药早已成了链条。尚药局管配方,御膳监管投料,内侍省管呈递。三处咬合严密,环环相扣。每一任接手的太医都被告知:此为‘圣体调理秘方’,不得擅改。若有疑议,轻则贬谪,重则‘暴病’。”
他忽然扑倒在地,叩首不止:“王妃明鉴!我虽知情不报,可从未主动加害君上!这些年我暗中减量、换药材,只为稍稍延缓药性发作……我……我也只是想活命啊!”
苏锦黎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你说的,我们会查证。若属实,可免株连妻儿。”
林承业浑身一震,伏地痛哭。
消息传回七王府时,天色将暮。
李崇义匆匆赶来,脸色铁青,手中握着一封密报:“安国公暗中遣人联络西北三镇节度使,以‘清君侧’为名,密谋起兵。借口正是——七王妖言惑众,煽动民变,立贞悯碑辱及皇纲,当诛!”
萧澈冷笑:“终于按捺不住了。”
苏锦黎却未显慌乱。
她起身走入内室,取出三样东西:一份《贞悯碑》拓片,碑文清晰,百姓联名请愿的印痕犹存;一份太医院外聘医师所写的化验记录,注明枸杞中析出成分及其神经抑制特性;最后是林承业亲笔画押的口供,详述二十年来投药始末与幕后主使。
她将三物并列放入一只紫檀匣中,匣面雕云龙纹,象征宗室重器。
随后,她取出自己的凤纹私印,又取来萧澈的亲王金印,双印封缄,严丝合缝。
“魏箴明日早朝随驾?”她问。
“已在宫外候命。”赵九龄答。
“那就劳烦他,”苏锦黎淡淡道,“明日进殿时,让这匣子‘不慎’落在御前案下。不必言语,不必呈递,只需让它出现在那里。”
众人皆懂其意——不告发,不指控,只让真相自行浮现。
次日黎明,皇宫尚未开宫门,夜雾弥漫。
乾元殿偏阁内,灯火微明。
皇帝独坐于案前,身披玄色常服,面色苍白却眼神清明。
一碗乌鸡汤搁在一旁,汤面上浮着几粒红枸杞,已被他用银箸一一挑出。
此刻,他正低头凝视其中一粒,指尖缓缓碾压,那颗干瘪果实在他指腹下碎裂,露出内里淡淡的青灰色粉末。
“你们以为我看不见吗?”他喃喃重复那日话语,声音沙哑却不含糊,“朕看得见每一道奏折上的圈划错乱,听得清每一次廷议中的窃语讥讽,也记得住——是谁,在朕的儿子被贬为庶人时,第一个跳出来附议。”
他抬眼望向窗外渐亮的天际,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风忽起,吹动半掩的奏折堆,纸页翻飞间,一只紫檀匣从底下露了出来。
匣角微微翘起,封印完整,却不知何时已被置于案底,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魏箴伏在殿外廊下,屏息静听。
他没敢进去,也不敢退走,只能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然后是窸窣声响——皇帝伸手,将那枚被碾碎的枸杞残渣轻轻抹入袖中。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内侍轻步入内。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去取那只铁箱来。”
内侍迟疑:“可是……您说过,非社稷倾覆之时不可启。”
“现在,”皇帝望着案上未拆的紫檀匣,眸光如刀,“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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