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天光微明,药王碑前薄雾缭绕。
一座不起眼的小龛悄然立于碑侧杂草之间,无人知晓何时所建。
龛中无像,仅供一碗清水,一双洗得发白的青布鞋静静摆着,鞋尖朝北,像是在等谁归来。
崔明远踏着晨露巡天而归,袖中星盘轻颤。
他本为观测明日日食轨迹,目光却忽被地面一缕极淡的烟痕牵住。
那香火早已熄灭,但灰烬排列古怪,呈螺旋状延展三尺有余,似非寻常祭拜,倒像某种暗语。
他蹲下身,以指尖轻拨灰线,眉心渐锁。
回府后立即铺开绢纸,依记忆绘出香灰走向,并标注时辰、风向、方位。
待图成,烛光下一览,心头猛然一震——那些看似散乱的弧线,竟在交汇处形成四个古篆:沈氏归宁。
笔法苍拙,却透着一股执念。
“沈氏……”崔明远低声呢喃,指腹抚过那四字,寒意自脊背升起。
这名字,七王妃提过一次,是在去年冬夜她独自守灵时,口中无意识呢喃的梦话。
当时他未解其意,如今看来,竟是前世宿命的回响?
翌日清晨,苏锦黎正在书房翻阅旧档,赵九龄捧图而入。
“王妃请看,崔大人说昨夜药王碑出现异象,香灰结阵,显出四字。”
她抬眸,接过图谱,目光落定刹那,呼吸微滞。
沈氏归宁。
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
这不是第一次见这四个字。
重生前三年,她每夜必做一梦:荒庵孤灯,妇人背影佝偻,跪在泥地里烧纸,嘴里反复念着:“沈氏归宁,魂兮归来……”醒来枕畔尽湿,却始终不解其意。
如今,它竟从天而降,由香灰写就,借星官之手递到她眼前。
“备轿。”她起身,声音平静,“去城南慈云庵。”
与此同时,沈砚正策马穿行于城郊尼庵之间。
身为户部主事,他本不该插手此案,可那本流传市井的手抄秘闻里,赫然写着母亲当年也被卷入安国公府旧案,险遭流放。
他忍辱多年,只为查明清白。
如今线索浮现,他岂能袖手?
三十座庵堂,上百名尼姑婆子逐一问询,直至第三十日,在慈云庵外墙根杂土中,他脚下一顿——一块残碑半埋于泥,苔痕斑驳,刻着八字:秦氏婉娘,魂归净土。
字迹歪斜,似是仓促凿成。
他蹲下,拂去尘土,指尖触到刻痕深处尚未风化的血渍痕迹。
有人曾含恨而书。
“这碑是谁立的?”他问庵中老妪。
沈婆子枯坐檐下,手持木槌捶打旧棉絮,头也不抬:“不知道,十几年前就有了,年年清明有人来擦一遍。”
沈砚取出随行携带的一双青布鞋——正是药王碑前那双。
他轻轻翻开鞋底,众人只见密密麻麻的针脚,唯有近看才能发现,底衬一角绣着一朵极小的缠枝莲,纹路与匠作司私模完全吻合。
沈婆子猛地抬头,浑浊双眼骤然睁大。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是我从药王碑带回来的。”沈砚沉声道,“告诉我,当年那个叫秦婉娘的女人,是不是在这里生的孩子?”
沈婆子浑身一颤,手中木槌“咚”地砸在地上。
她死死盯着那朵莲花,嘴唇哆嗦,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她没死……那天晚上,她没死啊!”
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像是回应。
苏锦黎抵达时,正听见这句话。
她缓步走入院中,未着华服,只披一件素色斗篷,发髻简单绾起,一如寻常人家女儿。
她没有立刻追问,而是亲自端来一碗热汤,放在沈婆子手边。
“您若不愿说,我不逼您。”她说,“但我记得她穿靛蓝裙,记得她爱吃苦杏仁团子,记得她说‘孩子爱这个味儿’。”
老人身体剧烈一晃。
“你也知道……苦杏仁?”
“我知道很多事。”苏锦黎轻声,“我也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女人,总对我说:‘若有穿蓝裙的女孩来找你……’”
沈婆子终于崩溃,嚎啕大哭。
断续言语中,真相缓缓揭开——
当年秦婉娘难产昏迷,被秘密抬至慈云庵,侥幸产下一女。
沈婆子本欲收养,却被国公府管家深夜带人闯入,强行夺走婴儿。
临走前,那女婴脚踝上系着一枚银铃,铃内阴刻“苏”字全形,以防日后辨认。
“他们说,若敢泄露半个字,便活埋我。”沈婆子抽泣着,“所以我只能偷偷立碑,每年清明换双干净鞋……我想让她知道,还有人记得她来过这个世界。”
苏锦黎低头,看着自己空荡的手腕,仿佛那里曾系过一只铃铛。
原来她不是没被爱过。
而是她的母亲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她的存在刻进人间。
远处,柳莺站在巷口阴影里,远远望着慈云庵方向。
雨水浸湿了她的衣领,她却毫无知觉。
直到听见“银铃”二字,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扶住墙砖,指尖深深抠进缝隙。
她颤抖着手,缓缓探入发髻,握住那根陪了她十年的银簪。
簪首冰凉,嵌着一片细小的金属碎片——
那是她娘咽气前,死死塞进她掌心的东西。
雨丝如针,刺进巷口的青石板缝里。
柳莺靠着墙,背脊贴着冰冷砖面,指尖却滚烫——那根银簪被她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着母亲最后一口气。
她听见了“银铃”二字,也听见了“靛蓝裙”。
她娘临终前的话,十年前还像梦呓,如今却一字一句撞进耳膜:“若有穿蓝裙的女孩来找你……就把这个还给她。”
她从未信过这话有谁会来。
可今日,她看见了那个女人——素衣斗篷,眉眼沉静,站在慈云庵院中,像一株开在废墟上的白兰。
她说话轻,却不容置疑;她流泪少,却让整个院子都湿了。
柳莺终于跪了下去。
泥水浸透膝头,她颤抖着手解开发髻,银簪滑落掌心。
簪首嵌着一块不规则金属片,边缘焦黑扭曲,却是铃铛残骸无疑。
她捧着它,一步步爬进庵门,声音哑得不成调:
“王妃……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要交给一个穿蓝裙的女孩。”
苏锦黎转过身。
她的目光落在那碎片上,停了很久。
然后,她缓缓伸出手,接过银簪。
指尖抚过金属断口,再顺着刻痕描摹——那一道细微的“苏”字轮廓,虽经火焚仍可辨认,与沈婆子所述完全吻合。
她忽然觉得腕间一阵空荡。
仿佛曾有一只小铃,随步轻响,而今只剩风过无痕。
她不是没被爱过。
她是被人硬生生从亲娘怀里夺走,又塞进别人命定的角色里,活成了一个谎言。
“癸未年四月初七。”她低声念出纸片上的日期,那是她出生的日子。
也是安国公府账册中,“嫡长女苏婉儿”正式入籍之日。
可当日并无接生记录,亦无乳母签押。
只有内务司一笔轻描淡写:“抱女归府,夫人亲授金锁。”
现在她懂了。
所谓“抱女”,是抱回来一个不属于她的孩子。
所谓“亲授金锁”,是把本该属于她的身份,戴在另一个女孩颈上。
她抬头看向萧澈,眼神不再有疑虑,只剩决然。
“你说,她们烧的到底是证据,还是良心?”
风卷起余烬,在半空打着旋,飘向城北高墙深院——安国公府的方向。
檐角铜铃轻响,似有回应,又似叹息。
当晚,裴文昭伏案至三更。
烛火摇曳,他执笔如刀,墨迹淋漓写下《正嗣疏》三字。
全文千言,字字如钉:
“宗法之重,在于血脉清明;礼教之基,始于名实相符。今有安国公府,嫡庶倒置,骨肉易位,欺君罔上,莫此为甚!若不重审谱牒,勘明真相,则天下之家,皆可伪立;天下之女,皆可强夺。礼崩乐坏,始于闺阁!”
他抄录三份,分别封缄。
一份送往都察院,望御史台立案监察;一份递至礼部,请大宗伯主持公议;最后一份,直呈皇帝寝宫,附言:“臣不敢隐,惟愿天理昭彰。”
次日清晨,三处回音几乎同时抵达——
都察院退折,理由是“事涉勋贵,需候旨意”;
礼部拒收,称“宗族私事,非礼官所能干预”;
唯有送入宫中的那份,原封退回,封泥完好,可拆开一看,墨迹竟有晕染之象,尤以“欺君罔上”四字最为模糊,似曾被人细细摩挲过。
裴文昭凝视那页纸,冷笑出声:“看过了,却不敢留,也不敢批……是谁在怕?”
果然,当夜丑时,急报传来:慈云庵失火。
韩霁带人赶到时,大殿已塌,梁柱噼啪作响。
火势凶猛,显然是人为纵火,油料泼洒多处,连后院柴房都不放过。
他们在东厢焦木堆中掘出一具尸骸,头骨尚存,经牙医比对,确认为沈婆子无疑。
但她右手紧握成拳,即便死后也不松开。
掰开指节,掌心仅余半页残纸,边缘焦脆,仅存数字:
“……癸未年四月初七,抱女归府,夫人亲授金锁。”
字迹出自旧年账簿副本,笔锋圆润,正是国公夫人亲信文书的手笔。
苏锦黎站在废墟前,未语先寒。
雨水混着灰烬流下台阶,像一条黑色的小河。
她望着那半张纸,又望向远方灯火通明的安国公府,忽然笑了。
“她们以为烧掉一个人,就能抹去所有?”她声音很轻,却带着铁锈般的重量,“可有些东西,越是压,越会往上长。”
萧澈立于她身侧,披风猎猎,眸色幽深如井。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半页残纸收入袖中,转身离去。
脚步坚定,再未回头。
而在安国公府深处,苏婉儿正从噩梦中惊醒。
帐外烛影晃动,她喘息未定,冷汗浸透中衣。
梦里她被人拖出绣阁,华服撕裂,铁项圈扣上脖颈,耳边有人冷笑:“你以为你是嫡女?你也配?”
她猛地坐起,唤来贴身丫鬟。
“近来府里……可有人说‘换婴’的事?”
丫鬟一怔,脸色刷白,连忙摇头:“不曾听闻,小姐莫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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