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朱雀大街已是人影绰立。
焦黑的石屑铺了一地,像一场未尽的雪。
残砖断木横陈,碑台被烧得只剩骨架,三块青石裂成数截,字迹模糊,墨痕斑驳。
晨风掠过,卷起灰烬,扑在行人衣角上,久久不落。
苏锦黎走来时,脚步很轻。
她穿着素裙,发髻用木簪挽着,没有佩饰,也没有仪仗。
随从想撑伞遮灰,她抬手止住了。
她一步步走近那堵歪斜的青砖墙,目光落在“还在”两个白字上——漆已微裂,却依旧刺目。
她没说话,只站了很久。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烧焦的气息,也带着城中百姓一夜未眠的沉默与怒意。
然后她转身,声音平静:“取百匹白布,铺满整条街。”
随从一怔,“王妃,这是……”
“不是重建。”她望着远处渐渐聚拢的人群,眼神沉静,“他们烧碑,我们就刻墙。石头没了,还有布;布烂了,还有嘴。”
命令传下,七王府的仆从迅速行动。
粗麻白布一匹匹展开,自废墟向南北两端延伸,如雪覆地,横贯长街。
风一吹,布面轻颤,像无数未安息的灵魂在低语。
苏锦黎亲自请来柳含春。
这个寡言的女人抱着孩子站在第一块布前,手中握着一支大笔,指尖微微发抖。
她低头看着纸上名单上的“陈大河”三个字,忽然跪了下去,额头轻轻抵住布面,像是叩首,又像是告别。
片刻后,她起身,蘸墨,落笔。
第一笔划破寂静。
“陈大河,北坡屯堡戍卒,永定三年入营,阵亡于黑水沟之战。”
声音不大,却清晰。风吹动布幅,墨迹未干,字如刀刻。
围观百姓起初沉默。
有人低头,有人避视,仿佛怕沾上祸事。
可当柳含春写下第二个名字时,一个拄拐的老妇突然颤声接道:
“我伯父……叫杜维安。他临死前说,他没逃,是替主将挡了流矢……”
她话未说完,已泪流满面。
第三个人开口,第四个人落泪。
有人掏出家中残存的兵牌,有人捧出泛黄家书,念着那些几十年无人提起的名字。
青年执笔记录,老人跪地焚香,孩童默默摆放野花。
不到半日,整条朱雀大街如雪覆地,三百四十六个名字在风中飘荡。
每一笔都带着血,每一字都含着命。
赵九龄站在街角茶楼二楼,冷眼俯视。
他早已派人在各坊暗中观察,记录哪些人开口、哪些人落泪、哪些人悄悄抄录名单。
此刻,他手中正摊开一份城门出入记录——过去五日,东宫两名文书官曾三次秘密出宫,皆在黄昏后前往工部营造司主簿李崇远的私宅外等候,短则一刻,长则半个时辰。
而李崇远,正是负责此次立碑工程的官员之一。
赵九龄冷笑一声,命人调取李崇远日常行踪。
果然,此人每日午时必去城南“清露楼”喝茶,独坐西厢包间,窗朝巷,门对屏。
当晚,一根细竹管悄然埋入包间夹壁,另一端通至隔壁空屋。
次日午时,李崇远如期而至。
茶未上齐,一人推门而入,压低声音:“殿下说了……不能再让他们‘念名字’了。这些军户遗属若继续聚集,迟早酿成民变。”
另一人嗓音沙哑:“得让他们闭嘴。要么吓,要么……换账册。”
“可裴昭那边已有动作,织坊里已经开始记口述史。”
“那就烧坊。”
“上次火烧碑台已惊动陛下,再动手,怕惹猜疑。”
“那就让‘意外’发生。病死、失足、疯癫……总有法子。”
话音落下,赵九龄在暗处缓缓合上竹管盖子。
他提笔绘图,一张“口述名册传播图”逐渐成形:京南织坊、北巷义学、西市茶肆、东城粮铺……十余处地点被红点标注,每一点,都是一个正在讲述往事的家庭。
名字正在流动。不再是刻在石上,而是种进人心。
同夜,裴昭提一坛浊酒,独自走进京郊织坊。
柳含春正在教几个孩子写字,见他进来,只点了点头。
裴昭也不多言,搬了张矮凳坐下,倒了一碗酒,放在织机旁。
“我父亲,”他忽然开口,“十年前拒签一份‘影契’。那是户部虚报屯田收益的账底,上面三百多个名字,全是死人。他不肯盖印,说‘名字不是数字’。”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
“结果呢?罢官,抄家,连棺材都没能进祖坟。”他苦笑,“可今天,你们把名字喊出来了。一个个念,一句句写,一字字传……我爹若在,也会跪下来听。”
他将最后一碗酒洒在地上。
“他说,一个人的名字写进账本,是奴才;写进史书,才是人。”
织坊内一片静默。
良久,一位老者站起身,声音沙哑:“我爹是周允和,永定三年随军北征,冻死在风雪坡。朝廷说他畏战潜逃,可我知道——他是为了背回受伤的同袍,才没能归营。”
一个少年举手:“我爷爷是沈知节,战死后抚银被克扣,家里卖地葬人。”
灯火一盏盏亮起,故事一段段开启。
识字的年轻人拿起纸笔,开始记录这些从未被书写的历史。
而在七王府深处,苏锦黎站在灯下,翻阅赵九龄呈上的传播图。
她指尖停在“清露楼”三字上,眸光微冷。
窗外,风声渐紧。
而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三日后,一场细雨浸润京城。
晨雾未散,城南一条窄巷中已有叮当凿石声响起。
几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合力搬起一块青砖,嵌入墙基。
泥瓦匠抹平石灰,抬头看了眼墙上新刻的两个字——“还债”。
字迹歪斜却有力,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凿进去的。
这已是第七处“无名墙”。
消息传得极快。
自七皇子萧澈一道口谕下达工部,命匠作少监以“修缮民墙”为由向各坊里正发放青砖、石灰起,不过短短两日,京城内外便陆续冒出数十处民间筑台。
批文只寥寥数字:“凡有志于记事者,可自行筑台立文。”语义模糊,却如星火落荒原。
礼部曾试图阻拦,称此举“逾制”,但文书递入内廷后石沉大海。
魏箴悄然将折子压在御前茶盏之下,皇帝扫了一眼,只道:“既是百姓自愿,何须苛责?”——一句话,定了乾坤。
于是墙越砌越高,名字越刻越多。
有老妇抱着孙子,在巷口泥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亡夫的名字;孩童蹲着描摹,口中念念有词:“李青山,阵亡于黑水沟……抚银未至,家破人亡。”稚嫩声音随风飘远,竟成了街坊间的童谣。
苏锦黎坐在马车中,帘幕半掀,目光掠过街角那堵刚砌好的矮墙。
上面尚无一字,却已有人献上野花,插在砖缝之间。
她指尖轻叩窗沿,心中清明:他们烧碑,是想抹去记忆;我们刻墙,是要让遗忘变得艰难。
回到王府,她径直走入账房。
账册堆叠如山,皆是从净尘院夺回的《抗辩书》原始卷宗。
她亲自翻检笔迹,一页页比对。
戍边军户的画押多潦草,或行草疾书,或仅以指印代名——那是不识字的人留下的生命印记。
而伪造的委托书上,每一个签名都工整得近乎刻板,楷体端方,墨色均匀,像出自同一支笔、同一个人之手。
破绽就在这里。
“差了魂。”她低声说。
当晚,小册子便印了出来,薄纸粗糙,封面黑字赫然:《如何认出一个真名字》。
内中列图对比,真假画押并置,附一句白话警语:“你爹若是个兵,怎会规规矩矩写楷字?”
次日清晨,茶馆说书人开嗓第一句便是:“列位听真喽——咱老百姓的名字,不是官老爷拿朱笔圈出来的!”
笑声四起,掌声雷动。
与此同时,赵九龄站在京北一处新立的“无名墙”前,脸色阴沉。
墙面被人泼了黑漆,污秽触目,红字写着:“贼军余孽,不得封神”。
火把焚烧过的痕迹尚未清理干净,显然夜间有人趁乱作案。
他未下令追查,也未命人清洗。
反而取出早已备好的素绢,命手下拓印污损全貌,连同背景街景一并绘下。
第二日天明,这批画像被整齐张贴于皇宫外侧照壁四周。
百姓路过,无不驻足。
起初是惊怒,继而是沉默。
有人摇头离去,更多人转身回家,提来清水、抹布、刷子。
老少妇孺排成长队,俯身擦拭宫墙上的污迹,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那些被辱没的灵魂。
苏锦黎混在人群中,一身素衣,未带仪仗。
她蹲下身,接过一位老妪递来的湿布,轻轻擦去“余孽”二字。
水渍流淌下来,像泪。
“他们怕的不是石头,”她望着远处宫门紧闭的朱红,声音几近呢喃,“是我们记得每一个音节。”
更夫敲响二更,梆声悠悠穿巷。
而在西城一条冷僻街角,昏黄油灯映着一间纸扎铺。
门楣残破,门内传出低低絮语。
一个瘦削男子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半截未糊完的纸人,嘴里反复呢喃:
“我没烧干净……我没烧干净……”
夜风忽起,吹灭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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