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东阁内烛火犹明。
苏锦黎坐在案前,指尖压着那张焦边残页,目光钉在“礼部右侍郎 杜维安”六个字上,一动不动。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炭火将尽,她却浑然不觉冷意。
这个名字不该出现。
五年前,杜维安暴卒于任上,朝中震动。
皇帝亲赐祭文,追赠礼部尚书衔,葬礼规格逾制。
可民间早有传言——棺材抬出时,守灵仆役看见他十指发黑,口鼻渗出墨汁般的液体,连抬棺的杠夫都拒收工钱,说是“死得不干净”。
她曾翻过邸报,记得验官上报“疑中毒”,却被刑部批回一句:“疫症猝发,毋须深究。”此后再无下文。
如今,一个早已入土的死人,竟出现在慈济善堂的分红名单上?
她冷笑一声,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死人也能领银子,这账做得倒是比活人还勤快。”
她起身推开柜门,从暗格抽出一卷旧档——那是她重生后悄悄搜集的京畿十年命案备录,由赵九龄通过暗线从大理寺抄出。
纸页泛黄,墨迹斑驳,但她清楚记得关键词索引的位置。
翻至“元昭十六年·秋”,她找到了。
【礼部右侍郎杜维安,卒于府邸。
验官周正禀:尸身通体青紫,唇裂溢黑汁,十指甲床现乌痕,疑为慢性毒侵脏腑。
原判待复核。
后刑部公文驳回,定性为‘时疫暴毙’,结案。】
她盯着“慢性毒侵”四字,眼神渐冷。
不是突发急病,是慢慢被毒死的。
而杀人者,连尸体都不愿放过——死后五年,还要用他的名字走账分红,借亡魂掩护赃款流转。
好一手阴狠布局。
她提笔将“瑞丰号”三字圈出,又在旁写下“太子乳母之子”。
这是赵九龄昨夜回报的消息:那家钱庄表面是民间商号,实则背后三大股东之一,正是东宫乳母崔氏的独子崔元朗。
此人早年碌碌无为,三年前突然得巨资开铺,如今已在京城设六处分号,专营大额汇兑。
更蹊跷的是,每月初六,必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瑞丰号后巷,取走一只密封银匣。
柜员称其为“香火金”,二十年来雷打不动。
初六?她眸光一凝。
慈济善堂的洗钱周期是每月初七。
前一日提银,后一日入账——时间咬合得太准了。
这不是巧合,是默契。
她将残册碎片重新排列,以商户注销时间为轴,画出一条资金流动线。
那些早已关门的店铺,依旧在向善堂“捐款”,款项经由瑞丰号归集,再转入广南商行空壳户头,最终流向境外。
而每一笔回流的钱,都在分红名册上留下痕迹。
她忽然停笔。
名单上的签名……风格一致。
尽管字迹各异,但运笔力度、墨色浓淡几近相同。
像是同一人模仿不同笔法写就。
她抽出一张空白纸,对照杜维安过往奏折影本,临摹其署名字样。
再与分红册上的签名并列摆放——
差别立现。
册上“杜维安”三字虽形似,但“安”字末笔拖得过长,且转折处顿挫生硬,不似原主一贯流畅瘦劲的风格。
仿写的。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眼中寒光闪动。
有人不仅敢让死人分红,还敢伪造官员亲笔签名。
若非她恰好记得杜维安的字迹特征,这一环几乎天衣无缝。
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她迅速将所有文书收入铁盒,锁进墙内暗格。
门开,是贴身婢女送热水进来。
“王妃熬了一夜,该歇歇了。”
“不了。”她摇头,声音平静,“去请周怀安,半个时辰后,我要见他。”
与此同时,京兆府衙前已聚起人群。
周怀安站在石阶下,身穿褪色青衫,手捧一叠纸页,神情肃然。
他曾是大理寺评事,因不满冤狱频发愤而辞官,如今为民讼师,在百姓间颇有声望。
他展开手中《慈济善堂非法集资诉状》,高声宣读:“据查,该堂十年间以‘香火捐’名义敛财逾百万两,所涉商户多已倒闭,更有死者名列分红之列!礼部右侍郎杜维安,殁于元昭十六年,今其名赫然在册,签字具领——请问诸位,死人何时复活,竟能亲自领银?”
围观百姓哗然。
“啥?死人都能拿钱?”
“我去年捐了二十两给善堂救灾,结果喂了贪官?”
一名老农颤巍巍上前:“我家田被强征修堤,说好补偿银走善堂中转……等了三年都没到账!我儿还病着,就指着那笔钱救命!”
周怀安递上笔:“今日联名控告,若您愿作证,请在此签名。”
十余人当场落笔。
衙门前值守的差役本欲驱散,却见李崇义远远走来,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片刻后,有人发现原本午时就闭门的京兆府,今日受理状纸的时间竟延至黄昏。
风起云涌,暗流奔涌。
而此刻,王府暗室。
赵九龄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属下已查明,瑞丰号确为东宫隐产。柜员酒后吐露,每月初六,东宫内侍必来提‘香火金’,从未中断。”
萧澈倚在榻上,咳了几声,手帕仍染血迹。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眼,看向案上那只紫檀匣。
里面躺着林氏的绝笔绢书。
良久,他开口,声音沙哑:“把杜维安当年的验尸记录……和那份分红名册,一起送去东阁。”
他顿了顿,补充道:“顺便,问问王妃,最近可曾梦见母亲?”天光渐明,东阁内寒意未散。
苏锦黎站在窗前,手中握着一卷刚送来的密档,指节微微发白。
萧澈派人送来的紫檀匣已打开,两份文书并列置于案上:一份是杜维安当年的验尸记录抄本,字迹潦草却条理清晰;另一份,则是从慈济善堂暗渠中截得的分红名册残页。
赵九龄亲自带人比对了整整一夜。
笔迹不符。
这不是简单的形似神离,而是刻意模仿下的破绽百出。
杜维安生前奏折上的签名,向右微倾,收笔利落,如刀裁竹;而分红册上的“杜维安”,转折僵硬,墨色滞重,尤其“维”字左旁的提画,竟用了极少见的逆锋起笔——此法在京中官场几乎无人使用,唯有一种人常用:伪造文书的老手。
更关键的是墨。
化验房的老吏用银针探过,确认册上所用墨汁掺有南疆朱砂。
这种矿物极难研磨均匀,寻常书吏避之不及,唯有药性调和后方可入墨。
而宫中仅一处配制此类墨料:东宫御用药库,专供太子调理心疾所用丹丸外敷之墨锭。
消息传回时,萧澈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听到“南疆朱砂”四字,他缓缓睁开眼,眸底没有惊怒,只有一丝冷彻的了然。
“终于,碰到了他的皮。”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对着谁说话。
他没立刻动作,反而召来了内廷掌印太监魏箴。
魏箴年近六旬,面白无须,行走无声,是皇帝身边最沉默也最危险的一把刀。
传闻他从不站队,只忠于龙椅上的那位。
可萧澈知道,再忠诚的狗,也有想咬人的时刻——只要骨头够香。
那日午后,魏箴踏入王府偏厅,见桌上搁着一方古砚,青灰泛紫,纹理如云走龙蛇。
“听闻令侄有意仕途?”萧澈轻咳两声,语气平淡,“区区小物,聊表心意。县丞虽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魏箴低头看着那砚,瞳孔微缩。
这方砚台他认得——先帝赐予东宫讲读学士的旧物,二十年前失窃,宫中追查多年无果。
如今竟出现在七皇子手中。
他明白,这不是赠礼,是警告,也是交易。
他跪下谢恩,双手接过,袖中手指却不受控地轻颤。
他知道,自己已被推上了船。
而船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同一时刻,苏锦黎已在城南布下一子。
她找到一名曾在慈济善堂做过浆洗的老妇人,姓陈,丈夫早亡,儿子被强征修堤死于疫病。
她本就疯癫半生,只靠着一点怨气活着。
苏锦黎没多言,只递给她一张纸牌,上面八个大字:“死人领银,活人饿饭”。
“你若喊出来,禁军必抓你。”苏锦黎看着她浑浊的眼睛,“你想不想让他们听见?”
老妇咧嘴笑了,牙齿脱落,笑声嘶哑:“我儿子死了没人管,我孙女快饿死了……我还有什么怕的?”
三日后,春祭大典。
太子萧景琰亲率百官出城祭天,仪仗浩荡,鼓乐齐鸣。
当銮驾行至宣阳大街,忽有一老妇冲出人群,扑跪道中,高举纸牌,嘶声哭喊:
“冤——!死人领银,活人饿饭啊!礼部杜大人早就毒发身亡,为何还在分银?!”
禁军反应极快,瞬间围上。
有人夺牌,有人按人。
混乱间,老妇猛地将纸牌撕碎,塞入口中狂嚼吞咽。
血从她嘴角溢出——她咬破了舌根。
一片残纸随风飘起,翻飞如蝶,竟落入太子亲随马前。
侍卫拾起一看,赫然是“杜维安”三字,墨迹犹新。
全场死寂。
太子面色铁青,却未下令追查,反命加快行程,封锁消息。
可流言早已随风扩散,百姓私语如潮:“连死人都能分红,咱们交的税去了哪儿?”
当晚,东宫书房灯火通明。
一名内侍匆匆来报:“慧明大师到了。”
太子点头:“请进来。”
片刻后,门开,一人缓步而入,灰袍素带,手持佛珠。
可当那人抬头,太子瞳孔骤缩。
不是慧明。
慧明三天前已在城外破庙暴毙,尸体被野狗啃去半边脸。
眼前之人,不过是个替身。
他尚未开口,对方已合掌低语:“七王妃说,您忘了——死人不会签字,但活人会模仿。”
话音落,烛火忽灭。
翌日清晨,宫中突传圣旨。
皇帝于勤政殿召集群臣,面沉如水,宣布成立“清弊专使司”,专查十年来以蠲免赋役、慈善赈灾为名的贪腐旧案,由七皇子萧澈牵头主理,授节钺、可查百官、直达天听。
群臣震惊。
此类专案历来由太子监国统筹,何曾交予一位素来病弱、久不出府的皇子?
萧澈跪接圣旨,指尖抚过黄绸边缘,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而真正的杀招,还未出手。
夜深,王府东阁依旧亮着灯。
苏锦黎独坐案前,面前摊开一份副本——正是那份伪造的分红名单。
她指尖轻轻划过“杜维安”三字,眼神幽深。
窗外风起,吹动帘角。
她低声唤道:“来人。”
暗影中,一道身影悄然现身。
“去查杜侍郎的族人,尤其是他那个远居江南的侄子,杜明远。”她将名单复印件轻轻推至案前,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要知道,他父亲临终前,有没有提起过‘慈济’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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