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黎的手指在“广南商行”四字上轻轻摩挲,指尖压着纸面,像要透过墨痕探出背后的血肉。
地契誊抄工整,格式无破绽,可越是完美,越显虚假。
她抬眸望向窗外,天光微亮,檐下霜色未融,冷意顺着窗缝爬进来。
这名字太新了——八个月前才在户部注册,用的却是三年前病死于岭南的牙人身份文书。
文书早已注销,印章却还能盖上去,说明有人打通了地方吏治关节,甚至可能直接掌控了户籍档案。
“赵九龄。”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
门开即入,暗卫统领湿着靴底踏进屋内,肩头还沾着夜露。
他低头垂手,恭敬却不卑:“王妃。”
“查这商行。”苏锦黎将地契推至案前,“成立不过八月,幕后是谁?”
赵九龄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这一问背后牵连多深。
片刻后,才低声道:“线索断在端州码头。我们在那里的暗桩回报,昨夜有一艘快船未报关便离岸,吃水极深,押运人穿的是转运司衙门服色。”
苏锦黎眉梢一动。
转运司归岭南转运使陈砚之管辖,属正三品要职,掌管一路财赋、漕运、盐铁。
若真有官船私运,必经层层文书掩护,非一人之力可成。
她合上卷宗,声音清冷如铁:“那就不是民间交易,是官商勾结走空壳。银子出去,田产落袋,人往南逃——他们不是卖地,是跑路。”
赵九龄点头:“属下已令沿途哨点封锁水陆要道,但……若对方持有兵部勘合或转运司公文,我们无权截查。”
“那就让有权的人出手。”苏锦黎起身,袖摆拂过炭盆,火星轻跳,“李崇义那边,可有动静?”
话音未落,门外小厮递来一封密信——火漆封口,印纹为松竹双枝,是京兆尹独有的暗记。
信出自李崇义之手,内容简短,字迹凌厉:
“陈砚之密报:一艘无籍货船强闯端州水检关卡,被巡江营截停。船上搜出加盖安国公私印的银票十七万两,另有空白地契三十七张,皆以‘祭祀公产’名义备案。我已提请都察院签发协查令,即日南下稽查赋税外流,顺带……送几位老朋友上路。”
苏锦黎看完,唇角微扬。
李崇义终于动手了。
这个出身世家旁支、曾在权贵宴席上低头敬酒的男人,如今竟敢拿着刀冲进虎穴。
她知道,那一叠被焚毁的旧名帖,不只是告别,更是割袍断义。
“他这一去,若成功,新政便有了地方执法先例;若失败……”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桌角那份《赋役总录》刊印本上,“也够掀起一场风浪。”
与此同时,大理寺偏院。
周怀安坐在灯下,手指紧攥着一封信,指节泛白。
信无署名,只附一张泛黄地图,边角磨损,显然藏了多年。
图中标注着北坡林地与河道交汇处的一处废弃屯堡,红墨圈出地下位置,旁注小字:“仓室两间,铁门锁死。”
那是当年戍卒退田案的核心据点——神策营老兵开垦的屯田,曾在此设粮仓、记名册、立契约。
后来一夜之间,人沉河,地易主,册子也不知所踪。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父亲临终时的模样。
“有些真相……说了就没人能全身而退。”
可现在,他已经退无可退。
翌日凌晨,他没去衙门点卯,而是绕城而出,在城南废驿旁的枯井边放下一枚铜钱。
那是七王府暗线约定的接头信号。
半个时辰后,一道黑影悄然取走铜钱,留下一张字条,仅一句:
“屯堡地下有仓,或藏当年戍卒名册原件。”
消息传回西厢书房时,萧澈正在批阅奏折。
他咳了几声,手帕掩唇,抬眼时却神色清明。
“安国公想金蝉脱壳?”他冷笑,“可惜他忘了,逃得再远,账也还在纸上。”
苏锦黎立于窗前,望着远处宫墙轮廓。
“他在岭南有人接应,银票能出境,说明不止一个环节被打通。我们要追的,不只是钱,是这张网。”
萧澈提笔写下一道指令,交予暗卫:“命赵九龄率三名精锐,伪装成盐商护卫,沿赣南驿道潜入岭南边界,务必摸清资金最终流向。”
夜色再度降临。
边境荒村,寒风穿巷。
一家破旧茶寮中,炉火将熄,几名客商围坐饮酒。
一名背着布袋的老客咂了口酒,叹道:“听说安国公府派人去赎什么……”话未说完,同伴猛地踢他一脚,眼神示意角落里几个沉默男子。
那些人衣着粗朴,却腰佩短刃,坐姿警觉,其中一人缓缓抬头,目光如刀,扫过说话者——正是赵九龄。
赵九龄坐在茶寮角落,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那句“铁皮箱”像根细针,扎进他耳中,又顺着血脉直抵心口。
他不动声色,只将酒碗往唇边一送,喉结微动,仿佛只是寻常听了个闲话。
可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祖传家谱?
安国公府这时候还顾得上家谱?
分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真要赎的是东西,不是人——而且是个能藏得住、搬不走、却值老命的物件。
铁皮箱……军用制式,多见于边镇辎重营,民间极少流通。
这线索不对劲。
他眼角扫过说话的老客,一口地道的岭南北音,夹着端州口音的尾调。
同行几人衣衫油腻,确是跑货的贩夫,但那被踢了一脚后便再不敢开口的模样,反倒说明他们知道些不该说的事。
夜风穿窗,炉火熄了半边。
赵九龄起身结账,动作从容。
临走前,袖中滑出一枚铜钉,悄无声息嵌入门槛木缝——这是暗卫标记,后续接应之人自会察觉。
当夜三更,保甲所外黑影一闪而过。
赵九龄贴墙潜行,避过巡更,撬开后窗。
屋内霉味扑鼻,案牍堆积如山。
他借着月光翻查近半月出入登记册,指尖在纸页上疾速掠过。
终于,在第三日傍晚的记录里发现一行字:“周姓男子,自称苏府管家,赴城西废窑查旧炭灶。”
再翻前两日,同一人,两次进出,皆未申报携带物品。
废窑?
那地方早年烧瓷,后因地下水泛被迫废弃,如今荒草丛生,连野狗都不愿久留。
一个管家三天去三次,还专挑天黑前后——图什么?
他迅速抄录下时间与签名字迹,原样归档,不留痕迹。
临走前顺手取走一枚官印拓片,那是保甲所惯用的“验讫”章,若日后需伪造文书,便是现成凭证。
回程途中,他在村口枯树下埋了信囊,以青布包裹,内附口音特征、管家行踪及“铁皮箱”三字密语。
明日清晨,飞鸽便会将其送往京城七王府。
与此同时,京中听雪斋。
萧澈斜倚暖榻,紫檀匣残片散落案头。
他手中摩挲着那枚铜钱,边缘已被磨得发亮。
“永昌三年工造”六字清晰可见,字体方正,带钩锋——正是当年军械监特批的戍边军饷专用铸币。
他闭目回想二十年前旧事:神策营五千老兵退伍归田,朝廷拨款置地,粮饷由户部直发,其中便含三千贯“永昌工造”钱,作为安家银两随队南下。
可船至赣江中游,突遭暴风雨倾覆,全员沉河,无一生还。
事后追责,仅定为天灾。
可若……不是沉河,而是被人中途截下呢?
他轻咳两声,唤来工部老郎中。
对方颤巍巍进门,一眼瞥见铜钱,脸色骤变。
“这……这钱不应存世!”老郎中声音发抖,“永昌三年,这批铸币共十万枚,专供神策营遣散之用。船毁人亡后,户部已注销账目,工部也熔毁模具……”
“所以,”萧澈睁开眼,目光如刃,“有人从江底打捞上来,熔了重铸,洗了二十年?”
老郎中冷汗涔涔,不敢接话。
萧澈却笑了,笑意冰冷:“二十年前一场‘天灾’,成了今日贪腐的源头。他们拿死人的钱买活人的命,倒也算……物尽其用。”
他挥袖将铜钱收入袖中,低声下令:“查当年经办此案的户部司官,活着的,抓;死了的,挖子孙。”
同一时辰,七王府东阁灯火通明。
苏锦黎立于长案之前,面前摊开数十卷地契副本、漕运流水、税引底簿。
她亲自召集王府账房与户部借调小吏,成立“追赃司”,对外宣称乃新政试点机构,实则专为追踪安国公资金流向而设。
寒门士子陆续应召而来,不少人带着算盘与墨笔彻夜不眠。
她许诺:凡查实一笔非法转移者,赏银十两,擢升吏职。
一时间人心沸腾,线索纷至沓来。
她在墙上悬起一幅巨幅绢图,红线纵横交错。
一端系着安国公名下十七处庄产,另一端穿过太子府、户部侍郎李元衡、岭南转运使陈砚之……最终,竟齐齐汇入一处不起眼的民间机构——慈济善堂。
香油钱?施粥米?赈孤寡?
苏锦黎盯着那四个字,眉心微蹙。
善堂注册于十年前,表面由几位致仕老臣牵头,每年接受朝廷嘉奖,甚至得过先帝御笔匾额。
可它从未申请过官方拨款,所有开支全靠“民间捐赠”。
而近三年,其账面支出逐年翻倍,尤以药材采购为最,竟高达十万两白银。
谁在背后输血?又为何要用这种迂回方式洗钱?
她提笔欲记,忽然察觉窗外檐角有异响。
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影贴瓦疾行,身形极轻,落地无声,转瞬消失在院墙之外。
她不动声色,缓缓放下笔,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有人在监视她。
而且,对方敢靠近王府核心机要之地,说明要么胆大包天,要么……已有内线。
她吹灭烛火,独自伫立黑暗之中,良久才低语一句:
“善堂?谁在替罪人积德?”
风穿窗棂,卷起一角图纸,红线如血,蜿蜒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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