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笔尖在账目上顿了许久,墨迹晕开成一小团乌云。
八万两——这是今年南直隶乡试的总预算。
数字不算离谱,可细看下去,却令人脊背发凉。
誊录纸张费三万两,占了近四成。
他翻过历年工部刊行的《物料定价录》,对照一算,同样规模的用纸,至多不过六千两。
五倍之差,像一把钝刀,割开了表面平整的官面文章。
“这纸上写的不是文章。”他低声自语,“是人命。”
窗外雨声未歇,烛火映着他眼底的血丝。
他提笔将“文渊书坊”四字圈出,命人去查备案商籍。
不到半日,回报来了:这家书坊名下无作坊、无雇工,却年年中标贡院采办,背后三家股东,竟是礼部、户部与工部三位尚书的姻亲族系。
沈砚搁了笔,心口闷得发疼。
他知道不能再查了。
再往下,便是触天之网。
可他也知道,不能停。
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寒门学子,那些饿死在流徙路上的答卷人,他们的声音早已湮灭,如今只剩这一纸账目还在说话。
他咬牙铺开新纸,开始起草《科举审计细则》。
条文一条条写下,字字如钉,句句带刺。
但他清楚,光有制度没用。
真正能撕开口子的,是证据——是能让百姓看懂的证据。
消息传到七王府时,苏锦黎正站在库房廊下,看着一群女子低头默写数字。
她们是她从京郊流民中挑出来的,大多不识字,有的甚至从未握过笔。
但这一个月来,每日两个时辰“盲文契照”训练,已让她们学会用触觉辨认凸点密码;而“密码记账”课则教她们如何从混乱账目中识别阴阳科目、拆分虚增支出。
这些本是暗卫密探才学的手段,如今却被她亲手教给了百名贫女。
“结业考开始。”她淡淡下令。
柳逢春递上一份模拟考务账本——正是以“文渊书坊”为原型设计的十八种舞弊手法嵌套而成,连资深户部老吏都未必能在一日内理清。
一个时辰过去,有人皱眉咬唇,有人默默划线;两个时辰后,第一份完整资金流向图被呈了上来。
接着是第二份、第三份……最终,百人小组中有七十三人还原出了全部链条。
苏锦黎接过汇总小册,翻至最后一页:三条主线清晰并列——资金流、人物流、印信链。
每一条都指向同一个结论:科举不是被偶然腐败侵蚀,而是被系统性地当成提款机运转多年。
她合上册子,轻声道:“给他们起个名字。”
柳逢春问:“主子想叫它什么?”
“《百姓也会算术》。”她说,嘴角微扬,“有些人怕的从来不是我们造反,而是我们开始算账。”
当夜,三百册匿名小书经由商队、驿卒、僧侣之手,悄然送往各地书院、县学、私塾。
有人打开一看,竟全是账目分析与破译方法,附带一张简易水印识别卡——只需斜光一照,便能看出“文渊书坊”纸张上的暗纹编号。
与此同时,大理寺评事周怀安被一道圣谕推到了风口浪尖。
“查清账本泄密源头。”刑部尚书亲自传话,语气淡漠,“务必速结。”
他领命回衙,翻开缴获的一本《百姓也会算术》,指尖忽然一颤。
那上面用来比对印章的拓片,竟与他父亲三十年前经手的一份盐税文书印痕惊人相似。
他猛地起身,翻出家藏旧档,在昏灯下反复比对——弧度、缺口、边角磨损,分毫不差。
那是他父亲一生洗不清的“污点”:曾被迫签署假账,换来全家性命。
事后父亲郁郁而终,临终只说一句:“我不是贪官,我只是不敢反抗。”
可现在看来,那枚印,根本就是被人动过手脚的模子。
他连夜寻访京城老刻工,几经辗转,终于在一个城南破院里找到了当年参与制印的陈伯。
老人白发苍苍,听到“文渊”二字时浑身剧抖。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哽咽着,“他们换了母版,做了双面印芯。一面真,一面假。可我说不出口啊!老赵就是不肯改模子,第二天就被当成盗库贼砍了头……”
周怀安跪在地上,一笔一字记下证词。
写到最后,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他在封缄信函上留下一行批语:“这一次,我不想再做帮凶。”
凌晨三更,他独自走向监察院门前的举报箱。
夜风刺骨,铁箱冰冷。
他拉开投口,将信投入其中,动作迟缓,仿佛卸下一生重负。
手还在抖。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某府,李崇义正坐在巡按行辕中,静静看着窗外春汛初涨的河面。
他手中捏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眉头紧锁,良久未语。
片刻后,他提笔在笺尾写下一字:“准。”
随即唤来随从,低声吩咐:“去通知六村联盟,就说……我有个提议。”李崇义踏入江南府衙前的广场时,天刚破晓。
薄雾未散,青石板上还凝着夜露。
他命人将官府本月的税粮收支账目誊抄在三丈长的白布上,悬于照壁之前,又设下五张木桌,铺开算盘、纸笔、印模样本,邀请农夫、船工、织女、小贩自行前来核对。
起初无人敢动。
百姓远远站着,眼神迟疑,像看一场注定与自己无关的戏。
直到一个挎篮卖菜的妇人被衙役拦下,说她少缴了半钱丁口税。
她急得脸通红,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磨损的小册子——那是苏锦黎派发的《识字算账启蒙》,翻到“丁口税例”一页,指着上面明明白白写的“五口之家,税四钱”,大声道:“我家五个口,凭什么收六钱?”
书吏冷笑:“笔误罢了,差几钱还能闹上天?”
妇人猛地将自家《工时簿》拍在桌上,又抽出田产证副本,当众一笔一笔算起来:“我男人在河堤做工二十七日,日薪三十文;我在市集摆摊十八日,每担菜抽两文;家中水田一亩八分,去年收成实报三百斤……按你们的税率,该缴四钱整!”她声音颤抖却清晰,“我不是要逃税,我是要个准数!我认得字了,你们骗不了我!”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哗然。
有人开始翻口袋找凭证,有人挤上前比对账目。
一个老渔夫发现鱼税多算了两成,立刻掏出捕鱼登记簿;一名织女核出丝绢折价虚高,当场背出市价行情;还有人对照劳役记录,发现同一户人家被重复征调三次。
短短两个时辰,十二处错漏被揪出,其中七项涉及虚增人口、假造田籍,背后牵连两名县丞、四名里正。
李崇义立于台阶之上,面色沉静。
待众人声浪渐歇,他抬手示意,朗声道:“今日之事,非一人之胜,乃公道之始。从今往后,每一笔官账,必须张贴三日,供百姓核验。若有阻挠者,以欺民论罪。”
话音落下,人群中响起稀落掌声,继而汇成一片。
与此同时,七王府内,萧澈正倚窗读着快马送来的简报。
指尖划过一行行“百姓算账”的实录,唇角缓缓扬起一丝笑意。
“有趣。”他轻声道。
苏锦黎站在屏风旁,正在整理各地传回的密探手记。
听他开口,只淡淡应了一声。
萧澈忽而转身,目光幽深:“你说他们为什么宁可烧档、杀人、下毒,也不愿让我们清丈土地?”
她抬眼,视线穿过烛光,落在他脸上。
“因为他们怕的不是穷人流血,”她缓缓道,“是穷人开始用脑子。一旦我们学会算账,就不只是要地,还要理——要一个说得清楚、写得明白的世道。”
萧澈默然片刻,忽然提笔,在奏折空白处写下一道指令:“令审计使发布《十年赋役总录》,按村按户,列出每家曾缴多少、应退多少。”
诏令尚未发出,消息已随驿马奔向四方。
那一夜,洛阳城外一座废弃祠堂中,炭火微亮。
墙壁斑驳,原本写着旧年租契与债名录,如今却被新炭条覆盖大半,密密麻麻记着各户退赔测算数据。
三个孩童蹲在墙根,借着残烛光亮,一笔一划抄写着手中小单。
最小的女孩边写边念:“张家,应返白银七两二钱……李家,粮米三斗五升……”
风从破窗涌入,烛火跳了一下,照亮墙上最后一行新字——
“这次,轮到我们记账了。”
炭条搁在一旁,余温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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