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织造局外的青石阶上落了一层薄霜。
守门的老兵呵着白气,正要关门,忽听得远处传来牛蹄踏地的闷响。
一辆老旧牛车缓缓驶来,车身歪斜,轮轴吱呀作响,车上横着一口木箱,四面贴满褪色红纸,像是办喜事用的封条,又像祭祖时的符帖。
十几个村民跟在后头,衣衫褴褛却步伐整齐,为首的老人拄着一根竹节杖,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亮得惊人。
礼部小吏迎上前,拦住去路:“此乃官署重地,百姓不得擅入。”
老农崔二柱不答话,只挥了挥手。
两个青年合力掀开箱盖,从里头捧出一叠泛黄草纸。
纸页边缘焦黑卷曲,似经年火燎,上头墨线歪斜,勾勒出田亩边界,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字号,还有“嘉和七年立”“万历三年续”等字样。
“这是我们马家集三百户人家,五代人画的地界图。”崔二柱声音沙哑,“从嘉和年间起,每一代人都亲手量一次田,记一笔账。我们没等朝廷清丈,自己清了七十年。”
他将一张草纸摊在公告墙前,与《天下田亩归耕图》上的绿旗位置一一对照。
“你们说要‘谁种谁有’,可我们早就是种的人。凭什么还要州府核验三个月?他们拖一天,我们就多一天活在别人的地契影子里!”
围观百姓渐渐聚拢,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攥紧拳头。
那叠草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一行小字:“愿以骨血守此土,待天光照我门。”
消息传进七王府时,苏锦黎正在翻阅各地报来的复籍进度。
她指尖一顿,抬眸望向窗外飘动的旗影。
“他们不是来求恩典的。”她轻声道,“他们是来讨债的。”
柳逢春站在一旁,皱眉道:“礼部坚持流程,若贸然放行,恐开先例,日后人人可直闯太庙。”
“那就不是先例。”苏锦黎站起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是正理。金匮为天下设,不只为权贵开。既然民册能入庙堂,为何百姓不能亲自送来?”
她提笔写下一道令笺:“开宫门侧道,迎民册入太庙偏殿。着礼官备香案,焚三炷安民香——这一拜,不是谢恩,是认亲。”
旨意传出不过两个时辰,马家集的木箱已被抬进太庙东厢。
箱中除手绘田图外,还有一册按着指印的联名书,三百个名字,三百枚红印,像一片凝固的血迹。
当夜,萧澈召集群臣议事。
户部尚书欲劝其谨慎对待民间自丈之册,言称“恐有虚报”。
话未说完,萧澈已起身离座。
“一百三十年前,太祖皇帝定鼎之初,百姓也是这样捧着地契进京的。”他站在烛光边缘,影子投在墙上如刀刻一般,“那时候,朝廷信他们。后来呢?是我们一层层官吏,教会了他们不信。”
次日上午,首批复籍颁证礼在太庙偏殿举行。
没有高台,没有仪仗,只有百张长桌摆开,十位农户代表立于阶下。
萧澈穿着素青常服走下台阶,亲手接过第一本田籍证,蘸印泥,盖官印,再递到一位满脸皱纹的老汉手中。
“李大山,兖州临邑人,自耕四亩六分,永业田,子孙承袭。”他念完,抬头看了眼对方颤抖的手,“拿稳了。”
第九位是一位盲眼老妪,由孙女搀扶而来。
她摸索着接过证书,指尖一遍遍抚过烫金的“户主”二字,忽然颤声问:“王爷……这证……能传给孙女吗?”
全场静默。
萧澈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清晰而低沉:“不仅能传,若有人夺之,朝廷替你讨回。若有官吏压而不录,朝廷替你查;若有豪强强占不还,朝廷替你打。”
话音落时,殿外忽有动静。
数十上百名妇女齐刷刷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簿册。
有的是女儿的名字,有的是孙女的生辰,甚至还有尚未出生的孩子,写在纸上,压在胸口。
陆知微站在廊下执笔记录,墨迹未干,只写下一句:“今日之礼,非施恩,乃还债。”
与此同时,赵九龄悄然步入王府密室,手中一封密函尚未拆封。
“山东那边出事了。”他低声禀报,“济阳县令表面配合清丈,暗中篡改复籍名单,将县内七大豪族亲属塞入‘自耕户’名录,又压下三十余贫户申请。”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更狠的是,他命书吏用特制药水书写假契,日晒后字迹全消,仅留模糊墨痕,对外宣称‘年久损毁’,借此驳回真契。”
苏锦黎听完,久久未语。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一架新制的凸镜装置——铜框嵌玻璃,底下托盘可调角度,正是为验契所造。
“既然他们怕阳光,”她终于开口,唇角微扬,“我们就让他们晒个够。”
次日,七王府向全国各县发放“曝契验真仪”,附文说明:凡百姓疑契伪者,可赴县学免费查验。
随文另附一首通俗歌谣,教人辨识隐形药水痕迹:“真契见日字愈清,假契遇光迹无形。”
京城震动之余,一股无声的风已吹向山东。
而在济阳县乡塾外,一面新挂的告示正被孩童大声朗读,阳光斜照,照在纸上一行加粗朱批上:
“凡欺民瞒产者,虽远必究。”晨光初透,山东济阳县乡塾外人头攒动。
李崇义立于台前,身着青袍官服,腰佩铜印,神情肃然。
他身后摆着一张黑漆长桌,桌上整齐排列二十份“损毁”地契——纸面焦黄、字迹模糊,皆为县衙驳回民间申请时所用凭证。
百姓围拢观望,有人攥紧衣角,有人低声议论,空气里弥漫着压抑已久的愤怒与期待。
“诸位父老,今日不审案,只验契。”李崇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七王府新制‘曝契验真仪’已至各县,凡疑伪契者,皆可来此一照。”
话音落,两名差役抬出一架铜框凸镜,玻璃晶亮,托盘倾斜朝向初升的日头。
阳光穿过镜面聚焦其上,将第一张地契映得通透。
起初无异样,但不过片刻,原本看似空白的边角竟浮现出细密小字:“此田归岳氏宗祠执掌,非佃户所有”,紧接着,又一行浮现:“若其子孙三代无功名,则收归族中。”
人群哗然。
第二张、第三张……接连十七份地契在日光下现形,条条款项如蛇爬行,尽数暴露。
那些曾被宣称“年久损毁”的契约,实则被药水遮掩,层层设套,只为夺田压民。
“这不是损毁!”一声怒吼撕裂喧嚣。
一名青年冲出人群,脸色涨红,手指直指县令方向:“那是我岳父!他是岳家庄最大田主,全县三成良田都记在他名下!你们清丈名单里写他‘自耕四亩’,可他连锄头都没碰过一天!”
四周顿时炸开。
李崇义不动声色,挥手命人将那青年暂押一旁录供,随即转向县令:“你可愿当众重写供词?由村民逐句核对,若有半句虚言,当场定罪。”
县令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却被推至案前。笔落纸面,手抖如筛。
写到一半,他突然掷笔跪地,双手抱头,嚎啕大哭:“我爹临终前说……只要守住那块祖田,岳家就能出个三品官!我说什么也得把位置挣出来……可我没想过啊,我没想过要踩着活人往上爬!”
风静了一瞬。
李崇义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跪伏于地的县令,也扫过台下无数双眼睛。
他知道,这一幕不会止于济阳。
民心一旦觉醒,便再难被蒙蔽。
当夜,京城七王府偏院。
沈砚独坐灯下,面前堆满各地飞报的“曝契案”卷宗。
他以细绳捆扎、分类、计数,忽然停住。
指尖停留在一份名录上——所有使用隐形药水的县令,履历中竟皆有同一条记录:曾在户部老侍郎周明远门下任学吏。
巧合?太多。
他正欲提笔拟奏,窗外忽有轻响。
一道黑影翻入庭院,落地无声。
赵九龄摘下面巾,神色凝重:“周侍郎今晨入了太子府,带去一只紫檀匣,守卫未查,直接放行。”
沈砚握笔的手一顿。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
“原来不是地方贪腐。”他低声道,声音像压进地底的钉子,“是上面早就铺好了路——怎么骗百姓,怎么藏田,怎么让新政看起来失败。”
檐外雨起,滴答敲在窗棂,如同墨笔点纸,一声一声,像是有人正在黑暗中重新书写规则。
而在国子监讲堂深处,裴文昭正拂袖展卷,未曾察觉,一场关于土地与尊严的风暴,已悄然涌向最不该被触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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