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亮,京郊户部旧档房的废墟前已聚起人影。
清河屯、马家集等十二村百姓赶着牛车,携锅碗瓢盆、草席竹竿,自发组织“护忆队”,在焦黑断壁外搭起一排排低矮棚帐。
他们不求见官,也不喊冤,只默默轮值守夜,火堆不熄,人影不断。
有人捧出自家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田契抄本,有人背来祖辈口传的地界歌谣,一字一句,写在粗布上,钉在木板间。
一位白发老农蹲在灰烬边,从怀里掏出一只陶罐,泥封早已斑驳,打开时发出轻微碎裂声。
他双手颤抖,倒出一叠泛黄纸页——那是他祖父记下的租税流水、地亩划分、里正画押日期,每一年都用朱笔圈点,整整三代人的耕作痕迹。
“官家的册子烧了。”他把陶罐递到沈砚手中,声音沙哑,“可我们没忘。”
沈砚接过那叠纸,指尖触到纸面粗糙的纤维,仿佛摸到了三十年来被压弯的脊梁。
他没说话,只是郑重地将陶罐收入怀中,转身时眼眶微红。
消息如风过野,不出半日,各地驿站雪片般转来百姓邮寄的“家传田契抄本”。
监察院偏厅堆满了麻布包、竹筒、铁匣,有的用桐油封口,有的以血指印为信。
裴文昭亲自清点,一日之内登记三百七十六件,其中九成附有邻里联名画押或族中长者口述证词。
苏锦黎站在廊下翻阅名录,指尖划过一行行名字与籍贯,忽然停住。
“这个王氏,兖州人,父亲‘流亡失踪’,儿子却连续十年匿名缴纳代役银?”她抬眼问赵九龄,“查过缴银记录吗?”
“查了。”赵九龄低声答,“银子进了户部南库,但账面上归为‘无主滞留款’,每年年底统一销账。整整八年,共四十六两七钱,一分未退。”
苏锦黎合上簿册,眼神渐冷。
这些人不是没有证据,是他们的证据从未被允许存在。
她当即召裴文昭入府,命其起草《民录永存令》。
条文逐字推敲,尤其新增一款:“凡经民言立档、千人联署、口述成册者,视同官册效力;即便原件湮灭,只要三人以上独立陈述一致,时间、地点、事由吻合,即可采信。”
裴文昭提笔迟疑:“礼部必会驳斥,说此例一开,伪证泛滥,秩序大乱。”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秩序。”苏锦黎冷笑,“不是官印盖下去才算真,是千万人记得才算数。”
果然,三日后礼部批回报文,称“口述为凭,荒诞不经,岂非儿戏国法”?
更有老学究当庭讥讽:“莫非今后吵架也能当律条使?”
苏锦黎不争辩,只请出程砚秋。
老太太拄杖步入政事堂,白发如霜,目光如刀。
她将一卷残破簿册拍在案上——正是当年五姓与户部合谋伪造阴阳户籍的签押底稿,边角焦黑,墨迹模糊,却仍能辨认出几个如今位列三公的大臣亲笔签名。
“钦天监记日食,误差不过半刻。”她冷冷环视众人,“可这三十年来,多少人家破籍亡、子孙不得科举、女子不得归宗?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倒来说什么‘国法尊严’?”
满堂寂静。
她声音陡然拔高:“今天我们要补的,不是地籍,是良心!”
礼部尚书垂首不语,驳议就此搁置。
与此同时,郑氏率领“护产会”三十名妇人夜行百里,将《女人不说的话》誊抄十份,分别藏入六座书院地窖、两座尼庵佛像腹中,另两份交由盲女工背诵录音,逐字刻入竹简。
途中突遇暴雨,山路泥泞难行。
她们以身体围成人墙,用油布裹紧册子,一名老妪滑落山沟,腿骨断裂,却仍死死抱住文书不放。
同伴哭着要背她走,她摇头:“你们先送书去,我在这等天亮。”
抵达目的地后,郑氏浑身湿透,双唇青紫,却坚持亲手将最后一份册子封入地窖。
她靠着墙缓缓坐下,喃喃道:“三十年前他们烧我家祠堂,一把火烧掉族谱、婚书、守节牌……今天我不让她们再烧一次记忆。”
这一夜,京城内外无数灯火未熄。
有人在村口念诵祖辈名字,有人连夜整理残契,还有孩童趴在灶台边,听祖父一句句口述家族来历,认真抄录在旧账本背面。
这些声音,不再惧怕火焰。
王府内室,萧澈倚在软榻上,听着赵九龄逐一禀报民间动静。
他始终闭目,指尖轻轻叩击扶手,节奏缓慢而坚定。
当听到老农献陶罐、妇人冒雨护书时,他终于睁开眼。
“他们烧档案,以为能抹去过去。”他声音极轻,几乎像自语,“可他们忘了,百姓心里有本账。”
苏锦黎立于窗畔,闻言回头看他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皆无言语。
片刻后,萧澈缓缓坐直身子,唤来沈砚。
“准备一下。”他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要见他们。”
沈砚一怔:“谁?”
萧澈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那些以为火能洗地的人。”萧澈睁开眼的那一刻,天光已透进窗棂,灰白而清冷。
他缓缓坐起,锦被滑落肩头,露出苍白却挺直的脊背。
赵九龄垂手立于帘外,正低声复述昨夜最后一封快报:清河屯的妇人将一份藏在观音像腹中的地契残页送至民录馆,附言只有一句——“祖母临终前说,等官家来问。”
萧澈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片刻后,沈砚入殿,手中捧着一卷尚未装订的册子,边缘沾着泥渍,显然是连夜从城外送来。
他声音微颤:“王爷,七日内,民录馆共收各类证据八千三百余件。有绣在嫁衣里的田界图,有刻在墓碑背面的承嗣名单,还有一位六岁孩童,跪在门槛上背诵祖父口传的租税口诀,一字不差……”
“不是口诀。”萧澈打断,目光落在案上那盏未撤的残茶,“是血脉里的记认。”
他起身披衣,动作缓慢却不容迟疑。
太监欲上前搀扶,被他抬手挡开。
这具病弱躯壳里藏着的,从来不是虚弱,而是蛰伏多年的锋刃。
他走到屏风前,指尖划过一幅舆图——那是户部旧档房大火后的京畿地籍重绘草图,红笔圈出的空白区域如溃烂的疮疤,密布乡野。
“他们烧档案,是为了掩住三十年来的吞田之罪。”他低声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可现在,灰烬里长出了新苗。”
他转身,看向沈砚:“即刻颁令,开放‘临时清丈通道’。凡持有任何非官方土地证明者,无论形式、无论年代,皆可申请复籍。由监察院直接受理,三日之内必须回应。”
沈砚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连口头陈述也算?”
“算。”萧澈唇角微扬,眼中无笑,却有雷霆,“只要三人以上独立证言一致,时间、地点、事由吻合,便视同铁证。这不是破例,是归还。”
消息放出当夜,京城内外灯火通明。
有人翻出压箱底的婚书背面写满地界;有孤寡老妪拄拐步行三十里,只为交上一张用血指印押过的族谱抄片;更有盲女工在尼庵中一字一句背诵《女人不说的话》,声如细泉,却穿透夜雾。
苏锦黎坐在书房,面前堆叠着最新汇总的“灰烬清单”。
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沉静如水。
她一页页翻过,忽然停住——
嘉和十一年,崔氏承买李氏绝田,批文编号户庚-0473。
她的指尖轻轻一颤。
这张批文,本该在十年前就随母亲遗物一同焚毁。
可它竟出现在某县上报的焚毁档案清单中——说明当年不仅有人伪造注销记录,还在事后刻意保留原始凭证,作为日后勒索或反制的暗棋。
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
远处山野间,几点灯火未熄。
那是村民们围坐灶前,重新誊写祖辈的记忆;是孩子趴在土炕上,一笔一画抄录父亲口述的族源;是老农蹲在灰堆旁,用炭条在石板上默写三十年前的赋税额。
这些光,微弱却执拗,像是从地底钻出的根芽,顶开了压石。
她低声自语:“你们烧的是纸……可种在人心里的根,越烧越深。”
话音落下,檐下铜铃忽地轻响。
无风,无声,却清清楚楚震动了一下。
仿佛大地深处传来一声回应——
不是怒吼,不是哭喊,而是一步一步,踏实地走来的觉醒之声。
喜欢庶女攻略:病弱皇子的千层套路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庶女攻略:病弱皇子的千层套路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